但现在还不是庆贺的时候。
沉州州府的士兵从与峋阳王作战开始就一直处于消耗状态,参军淳于顾的叛变又给沉州守军来了一次沉重的打击,再加上现在相当一部分的士兵被陈恪借调去安抚平定新占领的土地,现在裴纪堂手中可以说是真没有兵,大部分作战力量都在原本属于嬴寒山的白鳞军和骑兵上。
嬴寒山并不是一个非常擅长政治的人,她的力量来自于她近乎于神迹的从无败绩和个人魅力,裴纪堂擅长政治,但他总喜欢假装自己不擅长。
两个人含含糊糊地推着臧沉这个已经分成两半的车往前走,直到一方突然消失,它必然面临分裂。
万幸的是嬴鸦鸦止住了这次分裂,她明明不是武将,却硬接过嬴寒山的位置,把快翻的车推正了。但推正以后呢?
以后是会裴纪堂稳坐大营,南面而王吗?
难说,如果现在这种和平一直持续下去,嬴寒山永远不回来,那迟早有一天这些军队会被裴纪堂慢慢地收进手里,然后天下人突然醒悟,皇帝姓裴好像比姓第五写起来更省墨。
但如果嬴寒山回来了呢?裴纪堂肯不肯把拿到手里的东西原样交回去,满怀着跟裴纪堂做从龙臣希望的人肯不肯善罢甘休?他这个押宝押了裴纪堂的人又要怎么活?
哎呀……
崔蕴灵从笔架上拾出一支毛笔,开始写贺表,先祝颂裴纪堂贵极人臣,再祝颂嬴鸦鸦封大将军一职,写完一张他把毛笔投进笔洗里,又挑了一支小的笔,这次他的信是写给嬴鸦鸦的。
不管怎么说嬴鸦鸦是第一个提携他的人,多给她写一封信也合乎常理,他尽可能克制地把套话走了一遍,然后在信末加上自己的真实想法
姐,你听我说,我还是你的狗……猫,喵~
不管最后是谁上位,嬴鸦鸦都能两边沾光,他只要抱紧嬴鸦鸦的大腿,那就可以随时做墙头草。
崔蕴灵把信封好,打了个喷嚏,抬头去看,炭火好像已经熄灭了。
侍从给炭盆里加了新的炭火。
鱼其微穿着一身小吏的青衣,外面套的半臂镶着一圈兔腹毛,整个人没有胭脂眉黛,却有种清淡优雅的光彩。她温顺地低垂着头,拢着袖子为乌观鹭研墨。从刚刚开始乌观鹭就一直在写贺表,她找不出个时机来开口。
终于等到乌观鹭放下笔,她把那支毛笔洗干净,斟酌地叫了一声恩师。乌观鹭笑一笑抬起头,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一样。
“其微这两天没有睡好?”
鱼其微愣了愣,下意识用手擦脸,又意识到乌观鹭不是看她眼底脂粉花了才这么问,就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
“学生浮躁。”她喏喏地认错。
从嬴寒山失踪以来,鱼其微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前几日沉州偶然传来的风吹草动让她的不安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有人说朝廷封裴纪堂为文定侯之后,沉州的乌骑军爆发了一次小型的内乱,虽然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但空穴来风,必非生造。
她的老师乌观鹭名义上是臧州文官序列,仅次于刺史的别驾,但从过往经历来说一直是嬴寒山的属官,如果文武两边的冲突升级,乌观鹭在文官这里履历不纯,在武官那边格格不入,会落入尴尬而危险的境地。
小姑娘能想明白这件事,但想不明白怎么解决这件事,一来二去就给自己养出来一对熊猫眼,存了心思来问老师,却只看到老师写贺表,不说话。
“你这个年纪,遇到的事情少,不安也是不怪的。”乌观鹭把贺表晾干,装起,开始写第二封信,“说说有什么让你睡不着的?”
“学生听闻,沉州有异动,担忧时局……”
哦,乌观鹭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打起来了吗?”
“没有……但是……”
“没有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敲敲贺表,仍不抬头,“这是写给文定侯和新的大将军的,嬴长史暂代了讨逆平叛大将军的位置,两边一时半会不会有大冲突。”
鱼其微欲言又止地看着乌观鹭,她的老师不年长她很多,她却觉得她仿佛一潭日光透不到底的水,那之中涌动着与“聪明”“善谋”不太相同的东西,这个离家不久的孩子还不太清楚这是什么。
她犹豫,再犹豫,还是向着这潭水伸出一根手指。
“恩师,”她小心地问,“嬴长史是文官,纵然她有大将军之妹的身份,可她一定能辖制手下的军队吗?纵使能,文定侯与她,不起龃龉……?”
这是非常私密的话题,不会出现在上下级之间,只会出现在母女或者师徒之间。
乌观鹭放下笔,摇头失笑。
“嬴长史当然辖制不了手下的军队,”她说,“讨逆平叛大将军,本来也不该是她来代。”
嬴寒山之下,从军时间最长,地位最高,最熟悉军务的那个人是谁?
毫无疑问,白鳞军主将海石花。
嬴寒山失踪之后,按道理这个位置应该落在海石花肩膀上。裴纪堂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但凡他说不字,都会激起不可挽回的冲突。
但这个位置就是没落给海石花。
“我们的大将军,是个与你我都不同的人。”她说,“人情可靠也不可靠,不可靠在多数人不会被它限制,可靠在用人情筛选出来的人,会被人情债牢牢地锁住。大将军或许不懂得这一点,但她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