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要紧的事情就是加固房屋。
淡河是座老城,城中新的,富庶人家的房屋自然是翻新修缮过, 换了抬梁穿斗的屋顶,每年还要定期扫除, 以免生白蚁蛀梁。可没有这个条件的人家就每年换换残了的瓦作罢了, 再不济的只要不漏水就不管了,时间一长木质的结构就容易朽。
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雪有区别,北方雪干, 风一吹唰啦啦地飞,南方雪湿润且粘, 粘在哪里就容易成为反重力的一团。淡河的房屋山墙的夹角小, 便于落雨,但对付不了湿雪, 在梁骨上积攒多了,或是正碰到有哪一节木梁有朽,就可能屋倒房塌。
裴纪堂点了差役,由更夫打头提着一面锣在城中一面敲锣一面喊“天寒雪滞,修屋缮瓦”,后面跟着书吏,一路检查民居是否能撑过雪天,督促房屋失修者尽快修缮。遇到情况困难支付不起修缮费用或者男丁不足的,就由沉州府出资修缮,并在雪后用徭役慢慢补齐。
除此之外,书吏还记录家中有老人与幼儿的门户,如果家中青壮年男女不足,就集中至一起安置。
雪下得很急,淡河城中人口不少,城外还有迁来安置的百姓,纵使这群书吏长了十只手十张口,在雪里蹒跚跋涉着做人口普查也不是容易事。上午还是这群人衣着整齐地走在街上,下午就少不得每人身上都有了摔跤的泥印子,到了转天早上所有人就像是被马扥着跑了太久的猎犬,一个一个没精打采。
雪不停,人不够。
而被安置在那座院子里的女人们,就是在这时来到府衙的。
除去学着做生意的秦蕊娘,还有五六个一并跟着她向乌观鹭学过看账目的女子,她们穿好了厚衣,用干燥的布条裹住手腕,缠好脚踝,簇拥在一起走进了沉州府上。
“我们不敢说有怎样的能耐,”为首的秦蕊娘说,“但是白白吃了这里那么久的米粮,能做一点事,就做一点事,恳请也让我们一起去检查房屋,造册记录吧。”
事情被传报给裴纪堂,他站在火炉边对着炭上的火苗皱眉,一会似乎要点头,一会又迟疑下来。屋里已经不再点银骨炭,烟气有些重,不得不开一条窗缝透气,嬴寒山说再冷也不能完全把窗户关上,因为会“益阳化潭中毒”。
益阳化潭是什么东西?不知道。
“寒山觉得如何?”最后他眼睛一闭,不再皱眉,干脆把问题抛给了身旁人。
嬴寒山转着圈躲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风,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裴纪堂不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不呢,老板?”
“一则无名,”裴纪堂说,“官场终究复杂,即使是书吏之间也有倾轧。如果我贸然允许她们一同跟随,她们没有官职在身,难免被轻慢刁难。”
“二则无利,她们在雪中检查房屋,所劳甚于民夫,所得却与民夫同,于她们来说有失公平。但是要是贸然提高报酬,此后其他民夫也会以此要价,雪天还要持续,财政也不得不考虑……”
嬴寒山找了个地方靠着,把手伸出去烤火:“老板,你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吗?”
“请寒山指教?”
她歪了一下头,好像有些不解,又好像觉得好笑:“……如果现在书吏缺人手,有读过书的士人来请求你给他们一个位置效力,老板怎么办?”
裴纪堂睁开眼睛,看向嬴寒山。
“老板自己有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她说。
晌午后来的七个人被安排到了一间堂屋里,每人领到一份算学题,并着一段账册抄写考试。虽说分数有高有低,但最次一个也勉强通过了这场小小的选拔。她们录了名字,领了防寒的衣袍和证明身份的腰牌,在太阳开始向西倾斜之前跟上了检查的队伍。
走在最前门的更夫频频回头,和他们一起走的书吏大多数保持着沉默,但脸色像是被冻过的菜一样乌青。到散开各自检查房屋时有人悄悄地对身边人抱怨:“谁这么胡闹叫一群女子来掺和,这是女子能做的事情吗?”
被抱怨的那个干笑两声:“早先淡河还打仗的时候,咱们那个娇小姐一样的长史就在死人堆里到处跑,裴刺史也纵着她胡闹,如今不知道她还是谁给裴刺史灌了什么药,叫一群女子来作书吏了,且看吧,且看吧,风大雪急,她们走一阵子就回去烤火了。”
风雪乱了这段对话,或许有人听到,或许没有。秦蕊娘在风里抬起头来,雪落在她的睫毛和额发上,慢慢融化消失。
她仰头看着将要暗下去的天幕,那双眼睛里没什么争辩的意图,也没有退缩。
那之后的下一个清晨,她们仍旧出现在队伍里。质疑的声音逐渐变小了,抑或者是那些绿着脸的书吏没精力再去嚼舌根了,开始有来不及修缮的房子漏水,墙面被雪水泡酥压垮,他们不得不先集中转移这一部分人。
雪融了之后就是泥水,覆盖上新雪就成了冰碴子,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直响。走在前面还好,走在后面就是踩在冰上,冷不防就要摔一跤。很快这群人看起来就分不太出性别了,谁的手都冻得发红,衣服上有几道印子。
秦蕊娘听到同行的女子里有人似乎在抽噎。
“别哭,”她低声说,“命且没过一次,眼泪还没流干吗?”
那个抽噎的声音停下了:“我没哭,秦姊,我是让风扑着了。”
她点点头,把脸转向前方。
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