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寒山努力摆手,像是想把眼前的迷雾挥走,当她终于停下手时,她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人。
他像是捧着一枚精美绝伦的琉璃塔几十年的盲人,抛弃一切需要双手去做的东西,只专心致志地想把它送去某个未知的终点。
突然有一天他复明了,他发现自己手中捧着的是一堆垃圾,那座琉璃塔根本不存在,他这些年所做的努力被一个他不知道的理由摧毁。
可手捧琉璃塔的那么多年就真的不存在吗?
她还想说什么,但他只是闭上眼睛。
“我想过自尽,”他说,“这样干净些,很好。但如果我自尽,对臧州和沉州没有任何好处。我手下的那些人里有一些不太好,我想替寒山挑出来,有一些还不错,可以为寒山所用,我也想让他们感激你。”
他自杀不合逻辑,失踪也不合逻辑,你已经做了那个人那么多年的儿子,至少你不是在那个孩子叫破你是裴厚之之子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什么你现在才自杀呢?你定然是逃走了。
怀有异心的人会用他的名号作乱,很多年后还会有人举着旗子说他没有死,他们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最后都会变成他的授意。
一个活着的领袖不好操纵,一个死了的领袖利用价值有限,而一个不知生死的领袖可以一直活下去,被任何人挂在旗杆上
他必须被杀死,必须死得明明白白,毫无转圜。这里的另一个领袖要用他的血涂完剩下的道路,震慑那些首鼠两端的人,拉拢那些恨他的人,剔除那些不和她走的人。
“在我死后,有异动想要借此作乱的人都可以杀,不要像我曾经一样把他们留下,寒山不需要二心。”
“那些踌躇不决,与裴家有怨的人都可以拉拢,我死了,他们除了归附寒山就没有任何退路。”
他睁开眼睛,眉眼弯弯的:“这对所有人都好,鸦鸦已经恨我,她不会伤心。而我……至少还能用现在的面貌去死,”
去你……
嬴寒山咬住舌头,没骂出那句粗口。
“你真的觉得对所有人都好吗?”她问,“我算什么?你告诉我我算什么裴纪堂?”
“我嬴寒山!就活该!要杀掉自己的朋友!满身沾着你的血一个人走这条路!”
她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拉起来,裴纪堂的手臂垂着,他像是一把弦已经松了的琴。“不会有人诟病你的,”他笑着说,“我是裴厚之的儿子,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你也有理由杀我……我可以做了,我可以想要害你,我可以想要逃去北方,只要你想……我什么都可以。”
他没有听到她回话,但他感觉到了轻微的颤抖。
当裴纪堂看向那张无表情的面孔时,嬴寒山闭上眼睛,有两道泪水顺着颊侧一直滑落下去。
“你觉得我是害怕他们议论我?哈?”她哽咽着冷笑起来,“你觉得我不想杀你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事可能对我的名声有风险?”
“裴纪堂,你有没有理解过哪怕一点,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在这个瞬间,裴纪堂有些置身事外的抽离感,他看着她的脸,觉得一种不可思议的讶异笼罩了他。
她哭了,是寒山啊,最后一个为他哭的人是寒山啊。
即使她已经来了这里这么久,久到有时候他觉得她不那么像是仙人了,她还会为了这样的事情落泪啊。就在这一刻,裴纪堂不可自制地想要自嘲地大笑起来。
他衔着自己所剩不多的白色羽毛,祈求在最后的时刻还能用它掩饰狼狈。
可真正遍生白羽的人,不需要。
嬴寒山放开了他的领子,她站起来,后退两步别过头去,不再看他的脸。
裴纪堂支起后背,没有整理领子和衣袖,只是仰头看着嬴寒山。
“我让寒山为难了。”他说。
“你最好下辈子还。”
门哐地带上,裴纪堂在寂静的屋里僵了一会,终于慢慢倒下去。匆匆离开屋门的那个影子一直向前跑,一直到拐角处的木柱挡住她的前路,她才嫌恶地用力锤了一下它。
风簌簌地吹动树梢,周围因为这一声夹杂着郁气的低吼而有片刻回音,又很快在天地间消弭。嬴寒山揉了揉脸,擦干眼角直起后背,向着门外走去,一早听到声音的亲兵小跑跟上,她推了推他们的肩膀。
“去叫海石花来我这一趟。”她说,“剩下的人不用跟着我,我静静。”
她一个人在空旷处站了一会,慢慢从腰间取下那枚联络玉佩,在手里擦了擦。
……
从晚间开始下雪了。
农人们忙忙碌碌地把晾晒在外面的东西收回来,有人趁着雪还不大检查屋顶的茅草。他们窃窃私语着庆幸种子埋得得时,不然恐怕要被这一场倒春寒的雪糟蹋了去。
天空是黯淡的铅色,好像被泼湿了的脏毯子。在风中低垂不翻的旗帜下,一个白鳞军士兵看了一眼天。
“晚上去呷酒哇,明日无事。”有相熟的士兵从他身边走过,很亲昵地与他打个招呼,他抬头对着对方笑笑:“唔去,晚间得事。雪大,饮酒晚了唔要冒雪归营。”
那个相熟的士兵摆摆手,不知道是听进去还是没有。白鳞军士兵收回目光,他不会再说更多。
嬴鸦鸦从官署回来得很早。
她累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这幅被修补过的身体太弱,即使她努力把理性从感情里剥离出来,还是捉襟见肘。天刚刚下雪的时候她换了衣服,叮嘱随从除了阿姊和急事,都等她睡醒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