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堂几乎立刻就要上前,意识到异变的士兵们先他一步冲上去,他们困惑地拿着手中的武器,不知道该用它对准哪里。
那个倒在地上的少年已经气绝,喷射出的血液变作汩汩流动,那个小女孩站在他身边,好像吓傻了似的。
站得最近的士兵慢慢挪了过去,弯下身,不知道是要把女孩从那具尸体边拉开,还是要翻看这自尽的小刺客。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女孩突然扑了上来,好像串一块新割下来的羊肉一样,嗤地把自己串上了那士兵手中的矛。
她双眼乌漆漆地望着他,里面没有爱,没有恨,只有从瞳孔中溢出的死来。
听说了吗?征兵的时候死人了。
是吗?谁死了?
两个娃娃!就那么大!男娃娃比你家娃还瘦一点,过去的时候尸都抬走了,地上好大一摊子血!
还有个女娃娃,死得好惨,活让兵拿矛扎死了,穿兔子似的。
“怎么能够呢?”
“怎么能够呢!”
很快有人知道怎么能够了,流言像是长了翅膀长了腿一样缓慢地弥散开来。
为什么平白无故杀那两个孩子?有人可查出来了,据说那是叶家学生的一对儿遗孤呀。
别看咱们这边也有个当初姓叶的,但她不知道,这俩孩子可知道。
他俩父母原本隐姓埋名地藏着,预备给叶家报仇,杀了京城那作威作福的奸相,没承想查出来,那奸想当初有一个头生子,怕养在手里遭了人寻仇,早早过继给别人,这些年一直照看着。
这人谁呀?这人是我们的裴刺史!
后来俩孩子的爹妈让奸相害了,他俩上京无门,又想着断不能南北都落在这一家子手里,就来寻仇了!
“怪不得俩孩子一露面就给扎死了,多大的仇呢!”
“是啊,那男孩子刚喊出来一句,他妹妹喊都没喊,就让人杀了!”
这些话细细碎碎地散开,逐渐变成不同的版本,也有反驳的声音响起来:你们想想!你们这些黑心烂肺没脑子的想想!咱们裴刺史是这种人吗!他这些年……
有些人想了一想这些年,就在心里存了一个嘀咕,不说话了。
有些人并没来这里这些年,也不知道裴纪堂是不是这种人。做父母的听完了悚然发抖,把孩子叫到眼前摸摸脸摸摸头,心里的升起爱怜和怒火来。
若不是这样,那孩子是怎么死的?那女孩是叫枪扎穿了的,这我可看见了!
在这隐秘沸腾的流言里,一只黑羽毛的鸟儿疾掠而过。
“查,”嬴鸦鸦说,“尤其从最近进城的,自北方来的开始查。在人聚集的地方有口音不对的,一律先拿了再问话,查证了着实拷问,拷问出口供来张榜明示,我就不信了,什么污水盆子都敢往他身上泼!”
他回来后,她去拜过一次他父母的坟。裴慈和夫人的坟墓是合葬,很简朴的一堆,围了青砖。
她知道他父母安眠在这里,她从他口中听过无数次他们是怎样的人,他的父亲怎么可能是那条老狗?
她带着一身湿漉漉的寒气从官府回来,正赶上有小吏带回来新的流言。
裴相之子的事情已经在北方传开,裴厚之一言不发,裴循之倒是干脆地应下,他是护送大兄的一个孩子去了南方。
“他说你们就信?”长史气得脸色苍白,“朝廷正欲淡河人心涣散,你们倒上杆子去给他们当刀了!”
她裹着一身寒风满手碎纸冲进院子,拽住站在庭中怔神的裴纪堂。她的力气没有那么大,倒把他拉了一个趔趄。
“裴纪堂!”她的声音又高又急,近乎有些哭腔,“裴纪堂!出来!你出来告诉外面所有的人,你父母是很好的人。为什么你还在这里?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你出来!”
你出来告诉他们你有干净的羽毛,你出来告诉他们那只是个误会!
你出来……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肩膀晃了两下,最终颓然失去力气。裴纪堂抬起头,看着她,嘴角颤抖着,无法露出一个合适的表情。
骗骗她吧,骗骗他们吧,骗骗所有人吧,至少骗过今天吧!
“我……”他低哑地开口。
“……鸦鸦,我……是。”
少女好像被什么照着前额锤了一下,不自然倒退一步,她睁大眼睛,无异议地哈了一声。
“鸦鸦。”第二次说出来顺畅一些了,好像在肺上扎了个窟窿一样,终于能喘息能说话了,裴纪堂咽下满口血腥,终于把话说出来。
“我……生父……的确是……”
“裴厚之。”
她的声音和他的声音重叠,嬴鸦鸦失去平衡地朝后倒过去,就在裴纪堂疾步上前想要拉住她的一瞬间,少女扬手抽出他腰上的剑。
指在了他颈上。
第313章 【日无二曜】
那是一把好剑。
它是随身佩戴充作礼仪的剑, 长,锋利,清光粼粼, 没有一点招架时留下的伤痕。当它从鞘中出来时, 好像一道青色的绸带。
绸带在不住地战栗着。
剑刃斜斜搭在裴纪堂肩膀上, 剑势是杀人的剑势, 剑锋却无力地外翻。裴纪堂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出来,空气里静得只有不匀的呼吸声, 像同时溺水将死的两个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嬴鸦鸦的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发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北行, 裴循之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