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问名,我是此地的刺史,裴循之。”
“若是问别的……”他微妙地笑了笑。
“该叫我一声二叔了,侄儿。”
有那么一会这屋里静得怕人,灰尘落地的声音沙沙可闻,一只躲在蛛网后的细脚蜘蛛以为这里已经没有人,探头探脑地又爬了出来。
裴纪堂浅浅吸了一口气,平掉一时间涌上咽喉的惊悚:“何出此言,家父是……”
“裴慈,”裴循之摆摆手,“我怎不知道呢,当初是我把你交到他手上的,你就算记,也只记得这一个养父。”
“今日我寻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你到了从州,想着一别许多年,我也该看看自己这个侄儿长成人是什么样了。”
他真仔细看了看裴纪堂:“与我所想相类……”
“你极肖你生父。”
裴家主支兄弟多人,裴循之行二,能叫他一声二叔的只可能是一个人的孩子。裴纪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顺着问下去,好像夜路遇鬼时明明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背后,还是情不自禁地回了头。
“你说我生父是?”
裴循之的眼睛弯起来,他笑微微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当朝左相,裴厚之。”
第307章 来煎人寿
“或许, 算是我救了你一命。”
裴循之的声音没什么压迫感,如果不是在这个尘埃飞舞的老宅,如果他们之间有一盘未下完的棋或者一壶清茶, 那现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长辈与一个来访晚辈的闲谈。
裴纪堂不说话, 他就自顾自地向下说, 也不管这个子侄辈表情如何。
“我上次见到你是何时了……喔, 对,那时候你一岁多些吧,大致这么高。”
他比量了一下:“原本兄长不想留下你, 但我想裴家这些年积孽太多, 何必要死一个无辜的孩子?”
“所以我把你带走了, 说是处理掉, 其实是送去了从州南边的一户殷实人家, 可惜不巧,你差不多一岁的时候,有人知道了你是兄长的血脉, 我不得不把你转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旁支,裴慈。”
裴纪堂空咽了一口, 保持自己的声音稳定:“……我母亲是什么人?”
“一个歌伎, ”他说,“已经死了。”那双带着文人柔和儒雅气质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满怀一个长辈的慈爱, 但当两双眼睛对上的一瞬间,蛇鳞反射出的微光从裴循之瞳中溢出。
裴循之笑着, 笑得和蔼, 笑得亲切,笑得不容置疑, 笑得讽刺。
裴纪堂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为何发笑,问母亲就是已经信了他的话,只是短短三言两句自己的心神就乱了,好像被蛇咬了一口,挣扎着却逃不远了的兽。
一念之间,裴纪堂闭上眼睛,再睁眼时,里面动摇不已的神色已经消弭。
“族叔讲了一个好故事。”他淡然应声。
“家父家母已经仙游,所说那个是我生母的女子也已经不在人世。小子是何人所出,全凭您一人所说了。”
“可我为何要信呢?”
我为何要信呢?
我父清正敦厚,我母慈爱和婉,我从来没有一日觉得我不是他们的子嗣。为何你这双手染血的裴家主支一句话就要推翻我过去的几十年?
我凭什么信你,信我正道直行的二十几年有一个肮脏的源头,信我的父亲是连抱中婴孩都能一并屠尽的奸佞?
眼前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像是狂风一样摇撼裴纪堂,他却觉得自己紧紧地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树……父亲,他的父亲说要做一个君子,要爱民,要谦逊,要正直,不要玩弄见不得光的手段,他那样爱护自己,自己怎么可能不是亲……
“你信不信我说的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不信自己,不妨仔细想想,”裴循之适当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啊……”
“裴慈真的待你那么好吗?”
那棵树发出微不可察的吱吱声。
父亲真的待自己那么好吗?这是什么废话?
裴纪堂微微垂下眼睛,努力地在脑海中还原先明府的面孔,父亲温柔的教导,屈膝对他低声劝诫的模样,送给他的田黄石……父亲,父亲?
仿佛抚开文书上沉积的灰尘,那之下露出的文字斑驳不清,不知为何总与记忆对不上。他没有看到父亲宽厚温暖的手,没有想起他究竟在哪一次休沐带自己牵黄犬出东门,他想起来的东西那么古怪啊。
少年时那次剿匪自己请缨同战,父亲坐在书桌后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畏惧,带着莫名其妙的希冀,带着掩饰不住的让他胸口发紧的东西。
他用计谋得胜归来后父亲却不再与他说话。做个君子!事后父亲教导他,规训他,你怎能用此恶计!
人性本恶,你需克制。做个君子,约束自身。你去反省,去反省……
越思考这些话就越多,裴纪堂惶然地发觉,有色彩斑斓的泡沫正从记忆中升起。他曾经在母亲膝下哭诉,询问自己为何总不能让父亲满意。那个妇人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阿耶呀,只是太看重你,所以严厉了些。他一把年纪才有你这个儿子,爱也不知道怎么爱,说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是疼爱你的……”
他是疼爱我的。少年想。
阿耶对我这样严格,就是希望我做一个君子。
我要做一个让父母满意的君子。
“是我强迫裴慈收下你,”裴循之微笑道,“自从发现他几番想要趁你年幼处理掉你之后,我就开始半年与他寄一封信,要他告知我你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