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躲在盾后的眼神彼此碰撞,升起微弱的希冀来。
我们撤吧!
一队步兵突破骑兵的封锁回到大营,这可能吗?留在原地任由她们像是戏耍猴子一样一口一口地咬得遍体鳞伤,这值得吗?
退去吧,退回殿下那里吧!我们留在这里毫无益处!殿下难道能怪罪我们吗?
就在这时,淳于顾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士兵,走到最前排去。
“劝我们撤退,是为了追在我们后面,把退兵打成溃兵,分解击破吗?”他平静地问。
图卢的肩膀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压不住的笑音。
“中原人的脑子不坏嘛。”她歪过头,用天孤话对着高衍说了一句。
没有被饶恕的希望,战士就该死在战场上,打吧!
骑兵们列队冲阵,高大的骏马撞入阵线,她们抽出长刀,银光在敌人头颅上飞掠而过。比朔风更迅捷,比烈火更炽烈,这并不是一场战争,这几乎要变成一场屠杀。
在最先的盾牌被排头兵撞散之后,整个军阵就像失去了壳的牡蛎一样,再无还手余地。
有步兵穿的是厚实的皮甲,甚至有人的甲胄上有一两块铁,但全副武装的重步兵尚且难以抵挡少数民族的骑兵,遑论身披轻甲,没有长武器的轻步兵。
包围圈被不断缩小,图卢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刚刚说话的人了。那个人的脸平平无奇,站在那里不像是将军,像是一个普通士兵。但他的眼睛很亮,里面有磷火一样的白光。
“你投降吧。”她说,“我听将军说过你们。”
“你是‘淳于’吧,我听说第五煜养了一群像是猎犬一样的人,既不会思考,也不会判断。你刚刚的反应很对,说明你是人,不是条狗。你现在应该知道执行他的命令没有任何好处了,像狗一样对待你们的人也不值得忠诚。所以放下武器,你可以活下来。”
淳于顾站直,合手对着图卢行了一礼。
“我确实知道殿下不信任任何人,我等淳于为殿下所信,不过是殿下以我等为非人罢了。”
他仰起头,那张脸上居然有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
“然有人心之犬亦犬。我不过是一条走狗,从未把自己当做人过。”
即使是淳于们的首领,即使能与自己的主人灵敏地询问与对答。
即使在某些时刻,他察觉到主人对自己有人心这件事的提防,即使有时会有兔死狗烹的悲凉。
但他就是一条狗罢了,像狗一样为主人奔走,被杀死,毫无怨言。淳于们没有过去,没有以后,只有在那个狭窄院子里,注视着年少主人的片刻时光。
“狗,是不知道松开嘴的。”
他拿起了身边尸体上的长枪,图卢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骑士们。
“把他们都杀了。”她说。
第五煜从中门峡撤退,但并没有退很远,大营失陷和淳于顾战死的消息一并送到,残余的水军无处可去,只能第二次回到祝堰湖。
广阔的湖面碧波千顷,仿佛盛满了水的玉盘,这些残破不堪的战船在玉盘里摇摇晃晃,是被哪位仙童玩丢了的玩具。
仙人们的确已经放弃他,那几个被秽物淋了满头满身的仙人强硬地请辞,说是要回到宗门再请师尊前来相助。
但第五煜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当传令兵来禀告这件事时,这个小兵看到第五煜坐在阴影中,像是一条困于巨石下的蟒蛇,睁着如灯的眼睛。
“随他们去吧,”他说,“是孤天命已去,但是孤要亲自与他们道别。告知三位仙长,孤恳请他们在下次开战之时离开,以正气震慑敌军。”
传令兵喏喏而去了,第五煜拿出桌下的锦盒,那里面放置着一枚玉印,还有一个琉璃瓶。瓶子里装着些暗褐色的液体,随着他拔出瓶盖,混合着血腥与花香的奇异味道充满了屋里。
“我是输了啊……但是襄溪王的陪葬……”
“说到底得体面一点。”
八月初,夜,无月。
火把的辉光将湖两岸照亮,白鳞军从南向进攻,骑兵与步兵自北向封锁,包围祝堰湖中的第五煜。
没有什么放下武器宽大处理,没有什么互相喊话,所有人都明白,今天湖里的人都要死。
当第一组绑上火棉的箭射出时,有三道清光照亮苍穹,青云宗的修士们不耐烦地接受了第五煜的道别与敬酒。
他们确实已经对他不抱希望,但总还是想做做面子工程。这个人死之后,对面那个魔修就真的成了大麻烦了,他们必须赶快回去汇报。
然而,他们并没能飞起来。
那喝下去的酒开始在他们胃袋里燃烧,撕裂肌肉,折断胸骨,三个修士发出不像人的咆哮,肢体反折过去。
有骨刺从它们的尾椎,肩膀,关节长出来,只是几个呼吸间,白衣飘飘的仙人就变作不人不虫的蝎尾怪物。
第五煜站在船头看着远处那几道坠落的流光,低头看看手里已经空了的玻璃瓶此前他差遣人在臧州搜寻天漏之书,曾经听到过“神血”的传闻,峋阳王手下国师令人饮下神血,将人顷刻间化作怪胎。他费尽周折,拿到了这一小瓶。
原来真的对神仙也有用啊。
“寒山,寒山,”他喃喃着,“你赢,我赢,只是不许仙人赢。”
那三个怪物坠落在水面,扑腾起数丈高的水花,何至与身边弟子不再观战,飞身而去拔剑斩落它们的头颅与毒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