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就是打来打去,逃来逃去,谁也不知道臧州的主人会是哪一个。
在这期间里一位藩王之子曾经带话给她,他愿意找个地方庇护鱼家人,顺便妥善安置他们那些传家的经典。
但条件是,这些经典要给他们管辖。
鱼召南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一直拖到臧州战火平定,她不声不响又搬了家,从那位藩王之子的监视下把整个鱼家变没了。
“他杀了一城的人啊,”鱼召南这么和褚延说,“咱们孩子在能杀这么大点孩子的人的庇护下长大,你不觉得让人齿冷吗?”
褚延的牙倒是不冷,褚延觉得自家娘子好像在糊弄他,这后面可能有些别的理由,但不管怎样,娘子说得都对。
逃是逃了,问题也来了,那位王子既然盯着她家传家的书,就很难善罢甘休。八岁孩童,闹市怀金,要是没人给鱼家庇护,接下来还有的是祸事。
而能给鱼家庇护的,也只有那位女将了。
鱼召南搭不上她的关系,托不着门路,要不是听说那位乌观鹭乌主事去了职最近在乡野间游荡,她还想不到这一茬。
她想到的不仅是这一茬。
午后的日光渐渐浓了,从树影子间穿过,满地碎金一样。
门房引着乌观鹭向院子中去,这是个两进的院子,庭中种着许多的花,最中间的海棠树有齐檐高,满树的花风一吹便如同雨一样坠下来。
但乌观鹭几乎立刻就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院子里只有海棠花是老的,其他花木且新且不名贵。两进的院子虽然不算小,但与她家的身份并不符合并不是谁都像嬴寒山一样特别喜欢找个小杂院住,天天早上快乐地劈柴挑水的。
她心里有了一点冰冷的计较。
然而随即,乌观鹭的注意力就不在这些花草,这间小院,这些没有修缮过的屋瓦和地面上了。
她看到了一群男孩女孩。
无论男女都穿着青布的衫子,头发束起来,闲聊着从抄手游廊后走出。其中大的已经快要成人,小的十岁出头,有人手里还抱着书,嘟嘟囔囔地背着什么。
他们见到自己这个外人,也并不一惊一乍,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仍旧自己聊自己的,自己背自己的。
乌观鹭说不好自己的感觉,上次她看到这样闲适而落落大方的神情还是在玉成砾身上,但那是神仙,不是凡人?在这间屋子里,哪里冒出一群背书的小神仙?
“吾家良驹,有中意者无?”
乌观鹭回头,一位年长的妇人就站在那里,对她微笑。
鱼召南手里是有资本的。
她的资本不是家里的古玩玉器,不是那一箱子一箱子的书。
是她数量多到可怕的学生。
不是所有的大家族都像是乌家这么没品,把女孩关在院子里,像拘在竹笊篱下的家雀儿一样。
有些父母也很愿意给自己的女儿请一位老师来教一教,只是前提是一不能和小公子小郎君们混在一起,二不能请男夫子教男人们的东西。
如果嬴寒山在这里,她会说一句“常见”,舍得把女儿送出国去的父母还会以死相逼自家孩子家人结婚呢。
开了但没完全开,明了也不特别明。
但竹笊篱掀起这么一点,就足够雀儿飞出去了,作为女师的鱼召南就是这么前往她们身边的。
她的身份十分合适,人们都默认守灶女可以外出行走,即使她有了丈夫,丈夫也没权力管她。她可以长久地担任教学任务,不会有人打断,不会有风言风语有损主人家的颜面。
她家里也是个经史传家的!她肚子里那点东西自然是不能去举孝廉,但是教教自家女儿识字是够用的嘛。
的确是够用的,何止是够用呢。
她的学生们称她恩师,她们学识字,学诗经和绘画,学那些可以攀个才女名头的东西。
她们学史,学算学,学天文地理,在点着一豆灯光的屋里听老师讲她究竟如何周旋着保护一个家族。
“不许说出去!”鱼召南严厉地告诫她们,“你们知道了,但决不能把这份‘知道’被别人发觉,不然就是害了你们,也害了老师我。”
聪明的孩子明白她的意思,但仍旧忿忿不平。
“您教给我们,却让我们假装不知道,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教!”
我在等一个机会啊。鱼召南闭上眼睛,她已经等那个机会等了半生,她不知道那个机会到底会在她,她学生,她学生的孩子哪一个人的半生中来临。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何年风斯在下也?
是年风斯在下也。
“是水中鱼还是涸辙鲋,都仰赖乌主事了。”
鱼召南把乌观鹭请到上座去,站下,恭敬地合手对她行了一个礼。乌观鹭立刻站起来避开:“我已经因罪去职,不是主事,今日不过是晚辈来拜谒乡中贤达,娘子不必如此。”
“人将要奔跑时总是要先屈一屈膝的。”鱼召南还是笑眯眯的。
文化人和文化人讲话就是好,谁都明白谁肚子里揣着什么料,谁都不说破以防对方尴尬。就算一个讲错打起嘴架,还能旁若无人地装作对方理解过度。
鱼召南对着门口轻轻摆手,就有一个小侍女跑上来,爱惜地递给她一个木盒。
盒子并不沉,里面装的应该也不会是金银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