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堂摇头:“我与寒山亦相处五年,筚路蓝缕,但我于她,只有敬重没有爱慕。”
这话很有说服力,要是他身边都是男子,她还可以说因为她是女子的特例,但既然有嬴寒山,还有乌观鹭,她怎么能说是他混淆了亲近与爱慕的界限呢?
好吧,好吧,嬴鸦鸦点着头,盘膝转向他。
“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她的家世?她贵族的身份和气度?别开玩笑了,叶蔓早就埋骨黄土了,她现在是敢推着运尸车子满街跑的凶鸟。
喜欢她的面容?这一沉州一臧州她就不信找不出一个和她气质差不多的秀美少女来,只要他裴纪堂今天敢放出去他打算结婚的风声,明天就会有成箩筐的贵女坐着香车姗姗而来。
喜欢她深沉的谋断?他是想要一个爱人还是想要一个谋士?他本不必靠着婚姻来获得这一切。
不论他喜欢什么,那都不是爱情,那都是可以替代的条件。
“我不知道。”裴纪堂说。
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声音也平和,望向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层很淡的雾气:“我说不明白道理,也说不明白是什么时候……如果一个人吞下一块炭火还能活着,他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悸动,他痛苦,当站在她面前时,裴纪堂无法自制地思考自己与她不相配的地方。
他年长,青春将比她更快消逝;他裴姓,与她总隔着几道不能淡去的血痕。他看到她身上无数个熠熠发光的侧面,它们对应着他身上无数个让他惭愧的细节。
在她身边的时刻他欣喜,离开她他就不安,那一句曝尸荒野几乎是被痛苦逼迫出来的如果我这样的人不该爱你,如果我的感情就是对你人格的侵犯,那就让我成为得不到埋葬的枯骨吧!
光斑在嬴鸦鸦的眼睛里颤抖,在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她再没说出一个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她只是这么说,“太快了,太仓促了。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她站起身来很快地跑到门口,回头看到裴纪堂还怔怔地坐在那里。
“我不讨厌你!”嬴鸦鸦站在那里想了一下,对他喊,“我真的是需要想想!”
没有下半句话,她喊完了就噔噔噔地跑出门去,只留给裴纪堂一个小小的背影。
一州大员沉默地坐在原处,半晌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自己肩膀上她触过的地方,怔忪着,忽而又抬起手来挡住脸,对着棋盘俯下身去。
裴纪堂啊裴纪堂,而立之年的人,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傻事啊!
嬴寒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杀生道者动物性的直觉又开始发挥作用了,她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好像有什么改变,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
非得要总结一下的话,是裴纪堂这几天好像缓过劲来了,不再一整天一整天地沉浸在加班加到心力交瘁外加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里。
但要说他完全正常了也不是,他开始有事没事地在反光面上照一照自己。
“怎么了?”终于,在他又一次对着砚台边上洗笔的水出神时,嬴寒山开口问他。
“哦,无事,”裴纪堂轻松地笑笑,“就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生出白发来了。”
“生不生出白发有什么要紧?”
这位不足而立的刺史就严肃地抿起嘴来,一板一眼地说:“要紧的。”
嬴寒山不懂,嬴寒山觉得怪怪的,她问系统有什么想法,系统只是冷笑。然而当她巡街道经过菜摊的时候,这个无机生命突然开口,用舞台式的咏叹调在她脑内大声朗诵。
“啊!白菜啊!”它说,“谁家好大的白菜!”
……神经病啊,那摊子上没有白菜啊。
嬴寒山是察觉不到那棵大白菜究竟在哪里了。而除去当事人之外最能察觉到气氛改变的人,此刻不在府中。
她也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五月田间的稻子已经长起来,远远望过去蒙蒙的雾气一样,青绿逐渐在田野间氤氲开,将空气都染成草木的色彩。
乌观鹭掀起车帘,沉默地注视着正在生发的田野。她的心没有随着这蒸腾的生气雀跃,恰恰相反,现在她觉得有一块沉重的铁压在她后背与胸口上。
嬴寒山许诺给她了一个极大的前程,她可以发展自己的属官,成立自己的班子。
有朝一日她将带着这个班子进入嬴寒山身边的核心决策层绝非是现在淡河内部会议这样少少的几个人,嬴寒山的话中已经透露出些许暗示。
但是,在最初的兴奋过后,乌观鹭很快意识到这是个严厉的考验。
她什么助力也没有得到,只能依靠自己去搜罗班底。她当然有可能什么也搜罗不到,只能孤身回到嬴寒山身边,至于她会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这谁也不知道。
乌观鹭能察觉到这位女将变了,虽然这一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但这一次从沉州回来变得尤其剧烈。她没有变得残暴,跋扈,骄傲,但的确稍稍带上了些上位者的冷酷。
好像存在于她胸腔中的某个柔软温暖的地方,在这个冬天消融无踪。
最初的嬴寒山会拥抱她,为她的遭遇喃喃着足够了不要说下去,会告诉她一步一步慢慢来,像是牵引一只初生的羊羔一样耐心地指引她。
但现在嬴寒山关上了面前的门,任由她自己去找钥匙,去证明自己可以有力量穿过这扇门来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