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周政拔出剑来,一道藤蔓劈头盖脸地砸向他,他不得不向一边闪了几步,这沉默的巨大植物仿佛突然发了狂,难以遏制地抖动起来。
不是谁在攻击它,是它自己在攻击自己。嬴寒山记得自己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一句俏皮话,“拽着头发把自己拎起来”,现在这株植物就是在干这样的事情。
它的藤蔓纠缠在一起,花苞绽开又被自己打碎,整棵植物仿佛害了精神分裂,自己和自己扭成一团。周政和嬴寒山彼此护卫着后背,但越来越多的藤蔓让人难以招架。“怎么办?”他问,“怎么突然开始发疯?”
嬴寒山低头看向脚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她扳正周政的肩膀:“听我说,现在你从顶上飞出去,你只要露面玉成砾就会注意到你,仍旧按照原计划来,让九旋峰的修士攻击二四六层,我在这里往下走,从下面离开。”
“你为什么……”
“我不能飞!”嬴寒山截断他,“我是个魔修!你忘了!你动作快点我活下来的概率更大些,现在,立刻,往上面飞!谁拦你就杀了谁!”
犹豫只在剑修的面上停留很短的一刻,他倒提剑抱拳:“……你是魔修来着。”
“但这次我肯定不让你死在这里,等我!”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嬴寒山没有投过去太多注视,她低头看向脚下的方向,但没有纵身而下。
她说谎了,她不准备从下面逃走。
她要在这里等那个混乱的源头,那个她要接走的人。
嬴寒山记得自己在年纪不大的时候曾经看过一本什么书。
内容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最后一个情节是一个少女在十三只乌鸦中找自己的恋人,每一只乌鸦都有相同的羽毛,把头颅藏在羽翅下。她找到了那个正确的选项,作者也没解释清楚为什么。
她现在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
天宫和炼狱正一齐崩塌,显现出它本来的形状,蛇一样的藤蔓疯狂地扭动,折断一切它们能碰到的东西。大朵的白花绽开又凋零,扑簌簌的声音不像植物,倒像是什么昆虫抖动翅膀,不时有肢体碎块被藤蔓穿透举起,能辨认出形状的半个胸腔一片颅骨上都密密麻麻爬满了气根。
就在这样剧烈的混乱中,嬴寒山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她认出了苌濯。
到底该怎么说它“是”苌濯呢。
就在那一片扭曲的枝条里,在近乎妖异的茎叶和花朵里,有一片蓝色的藤蔓正在缓慢地向她移动,像是一片细密的网,逐渐破开失控的其他枝叶。
五步,三步,它几乎快要触及她,这个距离下如果它怀有恶意,嬴寒山在战斗中一定是劣势。但那一片藤蔓什么也没做,它只是慢慢地纠缠着升起,勉强把自己拼凑出人的形状。
它做得不成功,或许是已经没有余力去修饰细节,腰以上的皮肤像是花苞的苞片一样收拢,终于至少拟态出了一个半身。
她又看到了苌濯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了开片瓷器一样细小的裂纹,被银色和浅蓝色锔合在一起,原本的疤痕倒是消失不见。现在他简直是一尊薄胎瓷的神像,在从窑中取出的一瞬间丢入冷水,于是带着神性的面容就在这样骤然的退火中濒临崩裂。
他上半身尚且还是人类的形态,腰以下已经完全淹没在白花里,不断有细小的藤蔓爬上来,想要撕碎这个人形的躯壳。
那双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他一言不发。
嬴寒山把右手的峨眉刺收起,她把手伸向她,不管他到底能不能拼出一只人类的手来回应。
“走吧,苌濯,”她说,“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去。”
寒山。
寒山,寒山,寒山,寒山。
有一朵花在低语她的名字,有十朵花在低语她的名字,以苌濯为圆心,百步之内的白色花朵都扬起了头颅。靠近她的花朵声音清晰,远离她的声音模糊,到边陲几乎只是含糊不清的嘶哑哀泣。
对不起。他说。它们说。
我这副样子很难看,对不起,好痛,我快要想不起来苌濯的样子了,不要看,不要害怕。
人形面无表情,瓷人偶一样一动不动,藤蔓窸窸窣窣地卷动着,犬一样可怜地攀抓她的衣袖。她看到他的脖颈无力地垂下去,有殷红的血线顺着眼尾滑落。
“记忆,恢复得很慢……但是,未曾回忆起来的,所剩无几……”
“我尽力不去想,尽数想起后……就不再有苌濯。”
花朵含糊地呜咽着,他的声音也有些失真。
“苌濯……降生于父母之手……复生于寒山身侧……终有一日,归于旧躯,不复存在……”
“寒山!寒山 !”
意义不明的喃喃自语突然变成哀求一样的低吟,他张开手臂,仿佛是要拥抱她。
“我已经几乎是祂了,我们已经分不出此与彼了……”
“求你了……杀了我!就在这时候,在我还是苌濯的时候……祂会离开的,祂在人间的那部分在我身上,只要我消亡……”
嬴寒山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从未有一刻它如此清晰。还有许多话没有解释,还有许多问题等待被回答,直到一切崩塌的前一刻,她还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回去。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