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军深入, 他们缺乏粮草,无法进行长时间围城或者铺开作战。骑兵爆发力有余, 后继力量不足, 打不起消耗战。
综上所述,他们一定会选择一个主攻点全力进攻,撕开一道口子。只要他们打开这个口子进入城内, 青城就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
而崔蕴灵要耗尽一切防止这个口子出现。
第二次攻城在夜里。
落下的夜幕掩盖了城墙上的血迹,也如黑纱般轻柔地覆盖上城墙下残缺或者完整的尸体。一日死战过后, 所有还站着的人都麻木而劳累。围在城下的那些人尚且因为轮替进攻有得休息, 勉强保持着状态,城墙上的人已经因为一整日的车轮战变得疲惫而情绪低迷。
士兵们仍旧站在点燃的火把旁, 身着沾着血迹的盔甲,紧握着手中的武器。火光能照亮的地方并不远,城下的一切笼罩在黑色之中。
偶尔能看到这一潭死水一样的黑色轻微波动了一下,那或许是峋阳王军派来的斥候兵,快速从城下经过。
崔明府告诉他们求援的信使已经派出,他们只要坚守数日就能等到援军。这一支骑兵就像围棋之中扎入对方空旷角地的棋子,可劲欺负在那里势单力孤的角星,但一旦吃不掉角星,就会被里应外合地一起弄死。
青城就是这个角星,它只要等到援军来,倒大霉的就变成这支骑兵。
但他们能不能撑到援军来呢?
士兵们对此没有很多概念,他们很多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不太识数,没什么逻辑,他们不知道城里这一点人守城到底够不够,撑上几天是不是像明府说的那样轻而易举。
他们大多数时候只会听话,只会接受长官的思想,但在这个充满血腥味的夜里,他们看着城下的黑暗,最笃定迟钝的军士也产生了一丝动摇。
他们难道不会死在这黑暗中吗?
城外的骑兵们了解这种恐惧。
峋阳王派来的那位将领不是个绣花枕头,也非乜允之流,在被崔蕴灵阴了一下之后,他迅速从被算计的恼羞成怒中脱离出来。
没有将领不打败仗,更何况这根本算不上败仗,主动权还在围城大军的手中,他损失的不过是十来骑亲卫。
他手下的士兵仍有体力,他们不恐惧,不疲惫,比起城墙上那些人他们不止强了数倍。在估测过地形之后,一支几十人的小队带上钩锁,缓慢地靠近了堆叠着尸体的城墙。
夏季即使是夜晚也不阴凉,暑气把血腥蒸腾起来,逐渐变成发甜的恶臭。这一百余人沉默地在黏糊糊的尸山中爬行,抓着脱落出体外的内脏,穿出肌肉的骨骼把钩锁抛上城楼。
他们踩踏着这敌人或友方构成的血肉台阶爬上去,第一个踩上城墙地面的人伏低身子避开火光,向着背对他的守城哨兵缓慢地挪移过去。
嗤。
刀刃刺入身体的声音极轻,在夜色里只像是一阵风掠过树叶。那个士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轻微地痉挛了几下就倒在地上。
爬上来的攻城兵甩干刀上的血,扭过头去对身后的同伴露出一个炫耀的表情。他是先登!在这群暂时放弃马匹,趁着夜色像步卒一样爬上来的人里,他是最勇猛幸运的那一个!
他的确是最幸运的那一个,因为这个动作,恐惧和绝望晚了几秒来到他身上。
那些紧接着爬上来的攻城士兵凝固了,火把照不亮他们的脸,但错愕和崩溃已经不需要表情来表达。
就在他们的前方,有很多影子被惊动站了起来。
那些影子仍旧疲惫,满身血污,但他们手中紧握着武器,眼睛发红地盯着这群偷城墙的人。在他们之中有穿着文官官服,滑稽地套着不合身甲胄的另类,看着并不比这些狼狈的大头兵好多少。
但他们不该在这里!
半夜啊!这是半夜啊!这座城的官吏们为什么和一群一直没睡的士兵蹲在一起,等着埋伏他们登城啊!
这样的惨叫不会得到答案了,困兽一样嘶吼着的青城士兵扑了上来,火把在夜风中剧烈摇曳着,被不知道是谁撞翻。
……
城墙被收拾干净已经是后半夜,士兵们把城墙上的尸体掀下去,满手污血地瘫倒在地。现在他们是真的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如果再有一波敌人冲上城墙,他们将毫无办法。
但不会再有了,至少今夜不会再有,那些敢于先登的人已经躺在城墙下,成为他们曾经踩踏过的血肉阶梯的一部分。
崔蕴灵一瘸一拐地从墙的那边走过来,所有兵士与在场文官都抬起头,满怀敬意地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今晚的一切都仰赖他的决策,他下令严守这个刚刚结束的夜晚,并把所有文官赶上了城楼。
“你们去组织士兵,监督他们警戒,敲打懈怠的人,”这个年轻人冷酷地说,“如果今晚有人攻城,你们身边的士兵不警醒,你们就和他们一起死。”
如果说在这之前还有人对他有所质疑的话,现在那质疑已经消磨得无影无踪。
崔蕴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还远未结束。今晚只是一个开端,城墙上的胜利只代表青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淘汰出局。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无数次,而失败被允许发生的次数是零。
“修整城墙,清理尸体。”他嘶哑地说,“然后轮班休息。”
如果崔蕴灵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现在他就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