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嬴寒山在乎。
她太在乎战场上这样微妙的细节了。
离开浮泉郡城大概三十里,路边开始有了青青的野麦,长得很高,但打出来的麦穗一捏全是碎皮。风吹过来时它们海浪一样伏下去,叶间露出远处的田地。
“这里的人至少有东西能果腹。”苌濯说,“不然这些野麦是留不下来的。”
远处的地里种着稻子,穗子已经差不多长满了,大致还有半个来月的时间就可以收割。农人们总算是熬过了这段青黄不接的时节,只要割了稻子,只要今年冬天没有那样异常的暴雪,他们就能再活一季又一季。
嬴寒山和苌濯走过去,田里立刻惊起了一只鸟儿,那是个半大的孩子,赤着脊梁,包裹在脊骨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他手里抓着一只小动物,头被石头拍碎了,一点点血迹正往下滴答。
看到陌生人这个孩子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但跑之前还没忘了带上他的战利品。
他一头撞进家门,消失了,半晌门才打开。嬴寒山看到那个男孩缩在一个妇人身后,妇人身上的衣裙已经不算太完整,但勉强还能见人。她向外张望着,不出来,另一个人从这扇狭窄的门里挤了出来。
是这家的男主人,嬴寒山说不好他年龄几何,尘土和日晒让那张脸显得有些老。
他一边用目光示意妻儿躲在里面,一边攥着手,竭力露出一个笑容来,迎上嬴寒山和苌濯。
“两位贵人,两位使君。”他说,两片嘴唇不听话一样颤动着。
“田租,田租一定会交,求你们……求你们等一等吧……”
罗五一看到田那边来了人就知道要糟。
这里很少有什么大人物来,即使来也是一驾马车远远地经过,好像神仙驾着龙车从天空驶过去,和他们这些地上的人是没有关联的。
唯一有关联的时刻就是那些税吏捂着鼻子,忍着田间粪肥的臭气和飞扬的尘土或敲或踹开他家的门,告诉他们要交粮食的时候。
有些时候是税总要收税,各种各样的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交的税。妻子没日没夜地纺织,尽力存下一点微薄的积蓄,往往在手里还没有攥热就被拿了去。罗五苦哈哈地安慰自己,也安慰妻子。一条穷命,兜不住钱,谁也怪不上。
有时候是军粮。王要打仗了,王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打仗,于是挨家挨户都得把粮食交上去感恩戴德吧!没让把男人也都交上去呢!
去年冬雪灾,好在他们在的地方受灾轻,一家人挨挨挤挤地度过了这个冬天,除了降生没几个月的第二个孩子因为母亲没奶哭了几天渐渐地僵了之外,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比起那些被罗五狠着心用棍棒赶走的灾民,比起堆在路上一条一条的冻尸之外,他们已经极度幸运了。
开春时他把剩下的那一点种子播下了地,这是全家用第二个孩子的命换来的。如果当初把它们煮成米汤用来喂那个孩子,或许他就不至于死在这个冬天。但他们会一起死在春天之后,没有粮食,没有谷种,一起和路上那些渐渐融化的冻尸一样成为野麦的营养。
罗五看着稻子渐渐起身,满田都是那个孩子细细碎碎的灵魂。
天太冷了,稻子长得很慢,比往常晚了半个月不止,半月之前税吏已经来催过一次,他们仔细地搜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拽着他妻子的发髻检查她有没有偷偷地在头发里藏点钱或者首饰。
最后一无所获的税吏只能离开,并恶狠狠地威胁他没有下一次。
如果下一次他们来时还交不上租子,就把罗五带走充作随军的民夫。
他苦熬着,等着稻子成熟,却又不想它成熟。税太重了,这薄薄的穗子像那个饿死的孩子一样,打不出几斗稻谷,交完税他们怎么办呢?大儿子的呼叫声从田边响起来,他满口苦涩地走出去,看到两位贵人正向这里来。
他不太认得小吏以上的其他人,那应该是两位更讲究一点的税吏他们毕竟没有乘车。走在左边的那个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的衣服是鸦青色,斗笠的阴影挡住了大半的脸,让他看不清楚。
而走在她身边的另一位简直像是神仙一样,那张脸在太阳底下白得发光,他身上的衣服也在发光,这么整齐,干净,漂亮的人让罗五产生了一点幻觉,会不会这不是税吏?
这是天上驾着龙车的神仙,终于在一低头的时候发现了底下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于是变成小吏的样子来考验他们,看他们是不是温顺诚实,值不值得拯救。
这样的幻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还是恭恭敬敬地上前去,开始哀求。
嬴寒山露出了一点困惑的表情,但她没有开口。苌濯稍微欠了欠身:“我们并非是税吏。”
一瞬间嬴寒山在那张被晒得衰老的脸上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希望,他简直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欣喜若狂了起来。
但很快,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欣喜又变成了更沉重的不安,他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小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他深深地弯着腰,“两位贵人来这里,是要什么东西呢?”
嬴寒山有些迷茫地嗯?了一声。
“不用让你妻子躲着,”她说,“让她出来吧。”
下一秒,这个拘谨老实的男人突然睁大了眼睛,他飞快地倒退两步,抓紧了门后倚靠着的锄头。
第136章 于她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