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呼喊和敲击焦斗的声音响起,队伍时不时有轻微的混乱,那是某个点子足够背的巡城士兵正好撞上沉州军,还没来得及发出像样的呼叫就被枪捅穿,丢在一旁。
打更的更夫们倒是乖觉极了,紧紧地抱着焦斗蜷缩在巷子里,假装自己是墙的一部分。
街巷两边的灯都暗着,尽管马匹奔跑的声音足以惊醒聋人,也没有一家人点起灯来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胆子大的悄悄戳开一点窗纸把脸贴上去,随即又被家人拽回来。兵!兵!他们努力地压低自己的声音叫喊。
“城门开了……”
夜风吹在嬴鸦鸦脸上,她觉得自己的耳膜被鼓得嗡嗡直响。马蹄声,脚步声,呼喝相应声,一切都在她耳边模糊。上一次这样孤身骑马是什么时候?那时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
耳边的风声扭曲了,她甚至听到了某些熟悉的声音,这些声音不该来自这个世界,或许他们从很高的天空或很深的地底来,或许他们从她脑海中来。
他们在叫着一个已经不再被使用的名字,温柔地,威严地,嘶哑地,泣血地,所有呼唤声都最终指向了同一个词。
“快跑啊,”那些声音说,“快向前跑!”
嬴鸦鸦直了直后背,她身上的斗篷被吹得更起了,仿佛一只鸦鸟招展飞扬的羽翼。没错,现在她在向前跑,不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是为了向什么宣战,她身后也不再是无穷无尽的追兵,现在所有跟随她的军士都信服她,随她前行。她不再羸弱,不再恐惧,这一切已经不复昔日
在嬴鸦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扬起脸的时候,那些不知何处而来的呼唤声渐渐低了下去,一个更低沉,更威严,仿佛上了年纪的女声为这些嘈杂作结。
“抬头看看吧,”她说,“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喜欢权力的,我的……”
风声骤然停止,嬴鸦鸦勒住了马。
她身后的骑兵放慢脚步,四散开来,包围住眼前的建筑。
郡守府近在眼前,而裴纪堂也近在眼前了。
裴纪堂现在的样子并不好看。
倒是绝说不上狼狈,他的发冠还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蹀躞带规整,上面的嵌玉闪烁着温润的光,手中拎着一把直刃刀,还有淋漓的血珠从刀刃上滑下来。
但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像是被血合出来的漆涂了一遍。
原本靛蓝色的衣服已经变成了深黑,上面花纹反倒妖异地鲜红,一滴半干的血粘在他的睫毛上,于是他总有些不自然地眨眼,仿佛想要把它抖下来。
这样神色的裴纪堂看起来甚至有些困倦的温柔,如果他不是在这里,而是身着一身淡色的细布衫子,坐在正袅袅升起烟气的香炉前读一卷书,或者带着一个年轻的僮仆在竹林深处走向一泓泉水的话,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会称赞一句这是多么温和俊秀的雅士呀。
可他就站在这里,被鲜血涂过一遍,脸上却是这样平和得有些古怪的表情。
他身边的两个卫士都受了伤,但不致命,三个人站在一处,一个人被裴纪堂拎在手里。士德明看起来吓得不轻,一时间竟然聚不起精神来张嘴嚎两句或者骂两句,他就这么呆呆地被拎着,偶尔眼珠向上转一下,好像在无助地寻找什么。
在郡守府外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地包裹着百余军士,最前的控弦士弓已经拉开,只要轻轻一松手就足以让这三人穿成筛子。
但没有人动,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诡异的安静里,仿佛被围住的不是三人,而是他们。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裴纪堂手里拎着郡守,四肢全乎,但魂魄好像已经飞出去一半的郡守。
但还有一个更隐秘的,他们自己或许都觉察不到,或不想觉察的原因。
这个裴纪堂,自己就杀了近十人,就这么直接杀穿了郡守府,拎着郡守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并不凶恶,如果他是一个像牛一样山一样的莽汉,踩着满地的尸体拖着郡守走出来,他们可能还没这么害怕,可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温和极了,沉静极了,像是一条在血水中游动的黑蚺,低垂着头,却缓缓昂起颈子来了。
骑兵压到眼前,包围郡守府的守军才突然意识到后背受敌,张弓的控弦士下意识调转了手中的弓,原本站得还算规整的这百十号人陷入混乱中。“城门已破!浮泉已为我军所据,”骑兵之中有人大喊,“尔等放下武器者不杀!”
那些拿着兵器的浮泉守军愣住了,他们望着身后涌动而来的亮色城门果真破了吗?似乎是的,远处的城门灯火通明,火光一路蜿蜒至这里。他们还有什么资本迎战吗?就凭百十号人,被杀完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何况郡守已经被抓住了!
……可是他们的主将不也被我们围着吗?
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升起来就湮灭了。如果放下武器就能活下去,为什么要拿着它呢?为了一天两顿饭只喂他们粥水,自己却吃得饱饱的郡守?为了朝廷,还是为了那位从来不管这里的王?
凭什么要管他们!
“诸位也是职责行事,”裴纪堂心平气和地开口了,这个满身是血的人说起话来居然是这样儒雅温柔的,“如今放下武器,仍是浮泉之民,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
于是第一把弓被放在了地上。
几个眨眼间士兵们都陆陆续续地放下了武器,这时候士德明好像终于醒过神来,“不许投降!”他尖叫起来。怎么会?怎么能,输的怎么会是他?这浮泉积攒的金银,他苦心孤诣打造出来的安乐乡,如果他们投降了,这一切不都是要拱手让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