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士德明得意地捋了捋胡须,“正是如此。”
“可惜,”她说,“南方地潮,封存茶需以银器或上好瓷器,这茶保存得稍差,香气散去一些了。不过无妨,浮泉此地宝地,水源甘洌,极能衬托茶香。”
士德明被噎了一下,眉头紧皱又松开。
她微笑着取出焙干的茶,备茶,研细,烫盏。
“是稀奇的茶盏,寻常茶盏为求色泽如玉,总是做得极为纤薄,难免用起来不便。这茶盏剔透如玉,却不失手感,是上上。”
士德明又开始微笑了。
“不过若是一套就好了……”
微笑还没露出来又消失了。座上那位郡守的表情实在是有点精彩。
实在是被骄纵得太过的小女子!他想,但也不失的确有些眼界。不知道这位刺史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样奇货……
茶膏调出,七冲七击,氤氲的香气在屋中散开,茶上白雾旋转如花绽,徐徐散开的茶膏隐隐有成青山的形状。
士德明睁大了眼睛,几乎要站起来,但还是克制住自己正坐拊掌:“淑女茶道纯熟,某从未见过如此之艺!”
她骄纵些也不是不可。他又在心里想,确实是有些趣味的女子。
嬴鸦鸦低头,露出一点符合身份的柔婉微笑,长长的睫毛挡住眼瞳,让人看不清里面的神色。
“妾原是从州士冠之后,奈何家父一遭罹难,妾孤苦无依,几乎倒毙于路旁。幸得刺史相救,否则怕已经是一具枯骨。”
她掩口露出一个微笑,回头含情脉脉地望向裴纪堂。
……裴纪堂有点不太舒服一样活动了一下肩膀。
给我好好装!在士德明看不到的角度,上线的黑羽毛鸦鸦跳起来叨了一口裴明府。
她迅速转过脸来,掩口微笑着行了一礼,回到自己的座位,轻拢衣袖拿起酒壶为裴纪堂斟满了酒杯。
“不要再往桌边移了,”她压低声音说,“认命吧刺史,你现在是不可能移动到门外的。”
“……”裴纪堂用力地咽了一口,他不好说,他感觉现在自己像是被劫持了。
倒完这盅酒,嬴鸦鸦又恢复了柔婉微笑,垂首不动的状态,像是一尊美人像一样柔若无骨地靠在裴纪堂旁边。接下来应该不需要她发挥了,至少今天这个场面她是应付过去了。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在她稍微放松下来,开始有点神游的时刻,某种被注视感击中了她。她敏锐地抬起头,几乎立刻瞥见屏风后的暗处有一个回转离开的人影,那是个士人打扮的男子,她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脸孔。
但是,她很确信刚刚他一直在盯着他们看。
用满怀恶意的目光。
第130章 夜中所谋
酒宴散了。
侍女们收拾起漆盘, 仍旧如同上菜时那样整齐地退下。士德明用一枚细布帕子擦着胡须上残留的油脂,若有所思地在中庭踱步。今天的饭食很好,也算宾主尽欢, 但他仍旧觉得有哪里不太得劲。
这位尊贵的客人并没有向他描绘京城的富庶, 世家的荣光, 他看起来没什么贵人们高傲而优美的姿态。他身边那个小女子倒是美丽极了, 也骄矜极了,很适合作为彰显主人身份的装饰。但装饰毕竟只是装饰,主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隐隐约约觉得, 这位裴家刺史, 与他的期望有些差距。
转角处有个身影匆匆跑来, 那仆役碎步上前一拜:“主家, 冯先生在书房外等着您哪, 他说您要是宴会结束,就请您允他见一见您。”
士德明怔了一下,他的这个幕僚今天本来应该出现在宴席上的, 却推说染了风寒没有到场。他是病这么快就好了吗?
院子里没亮灯,冯宿就在门口等着士德明。
这个年轻人刚刚冠年, 瘦, 挑眼角,嘴角向下撇着,没有很多少年人的神采, 反而有些让人不舒服的苦相。但士德明很喜欢这个幕僚,他虽然从未说过自己的郡望, 也不曾表露过自己出身非常, 但士德明看得出他家学甚好,又加之他实在是很能提一些解决问题的计策, 故而十分看重他。
今年冬天这个棘手的灾年,就是靠着他的主意才扛过去的。
此刻这个年轻人站在夜色里,抬起头对着士德明扁了扁嘴,原本苦相的脸因为这个挤出来的悲愤表情而变得更苦了些,他两步上前,走进了反而又倒退一步,一边摇头一边用力叹气。
“恩公,哎!恩公!”
“冯先生何事,为何作此愁苦态呀?”士德明因为胃里饱胀感而有些昏昏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他喝得微醺,心绪不坏,没太把眼前年轻人的叹气当回事,可接下来冯宿的一句话,却让他的血一瞬间冷了。
“恩公岂设宴待盗?祸将至矣!”
书房里点起了灯,暖色的烛火压过外面冷色的月光一头。冯肃坐下,深深地叹着气,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公有恩于我,我本不应该有所欺瞒,然而家中老幼皆为贼所害,我侥幸遁逃,势单身孤,又听说仇人如今得势,所以一直不敢说出实情。”他垂下手,长长一叹,忽然直起身来对着士德明一拜到地,“但如今观那贼人竟至此地!欲故技重施以害恩公,我纵然死也必要实情以告!”
士德明有点懵,但还是先一步扶起来冯宿:“先生的意思是……”
冯宿攀住他的手臂:“今日那个客人,可是姓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