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鸦鸦拾起一根珠钗在手里转着,它装饰了随型打磨的宝石,用鸟儿的羽毛仔细地点缀出花叶来,这样精致的宝物,即使是眼界颇高的小女儿也会为之眼睛一亮。
但她只是在手里转了一下就放下了。那一套华丽的,适合佩戴在发髻上的头面整齐地摆在她面前,那支簪子就被她随手放在其中,嬴鸦鸦坐在它前面,沉默地看着它们。裴纪堂原本没有在意送来了什么东西,看到嬴鸦鸦停留这么久也只感到一点微弱的好奇。
她喜欢这样的衣物和首饰吗?想来她在淡河的确没有什么穿着装饰。
然而当裴纪堂走到她面前时,他意识到她脸上是被侮辱的表情。嬴鸦鸦的手指用力地攥着袖子,牙齿咬紧,甚至没注意到他到了她身边。
“鸦鸦?”
她抬起头来,表情僵在脸上,只是一瞬间就切换回常态。
“我没事,别在意。”她轻轻拂了拂掌心,“我刚刚癔症了一下而已。如果过去的日子发生了一点偏差,我或许要天天穿这样的衣服,最好的情况是穿它们之中最贵重的,最坏的情况是……”
嬴鸦鸦笑了笑:“不想了,我去街上走走,顺便找个梳头娘子来,我不会梳能配套这些衣服的发式。”
嬴鸦鸦不会梳头发这事裴纪堂完全不知道,他也完全不知道嬴寒山也不会!……天啊,他应该料想到的,嬴寒山最初出现在淡河的时候甚至是披散着那一头黑发的,后面才很不耐烦一样梳成高高束起的样子,扎成发髻是她正式成为将领之后了。裴纪堂一直以为这是奇人异士的桀骜不驯,没想到是她不会束发。
嬴鸦鸦比嬴寒山强一点,她会梳垂髫少女的发式,那种十几岁未及笄小女孩的,玲珑可爱的发式。也许就是因为她一直梳这样的头发,身边的所有人才一直觉得她只有十一二岁吧。
梳头娘子领了赏钱,说着恭维话喜滋滋地退去了,裴纪堂看着她出了院门,又回头看向身后被徐徐推开的门。
挽着发髻的嬴鸦鸦走出来了。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被美丽所震慑,然后骤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
开始思量起这一次带她来确实是胡闹,又为她的名声担忧?
他什么也没有想,裴纪堂有些停转的头脑里有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她仿佛是应该站在更高一点的台阶上,被人仰着头看的。
她脸上没有笑容,轻佻的,妩媚的,柔婉的,温顺的笑容,一概不曾出现。那对眼睛也不曾顾盼多情地左右张望,尽管嬴鸦鸦身上的衣服颜色艳丽得有些轻浮,尽管她头顶的宝石与珍珠稍显累赘庸俗了一些,但随着那一点孩气从她身上褪去,某种被掩藏的内里暴露出来。
她一定曾是大族的族女,她一定不仅是大族的族女。因为这一刻她展露出来的不仅仅是端庄,还有压迫感
曾浸泡在计谋与手腕之中的压迫感。
嬴鸦鸦脚步停顿了一下,她睥着阶下的裴纪堂
然后,深吸一口气,刚刚那充满压迫感的影子就像是幻觉一样消散了。
“这简直不是头面,是一头铅。”她卷起袖子提起裙摆碎步跑下来,忿忿地抱怨了一句,那双睥睨的,寒冷的眼睛唰地一下融化了,她又变成了那只背着手在枝头跳来跳去的鸟。
“刺史?刺史?”
看裴纪堂还愣在那里,她伸手晃了两下,没有反应。于是嬴鸦鸦捏起嗓子来:“裴郎~”
立刻有反应了,这位见猛虎都未必退的刺史,又一次飞快地闪出了院门。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侍女们手捧漆盘袅娜地走上来,屈膝放下菜肴,在直起身时对客人含情脉脉地一视,又翩翩而去了。
先呈上的糖食有四五样,蜜糖米糕,枣米糕,炸的什么东西,还有一盘蜜糖荸荠,都做得很精细。之后便是脯肉,串烤鲫鲤,再斟上一杯琥珀一样的酒。
坐在上首的郡守满面红光,被暖色调的烛光照得有点像是门上贴的那种招财神像。
他殷勤地与裴纪堂搭话,但聊天的水平并不十分高。
裴公此来舟车劳顿,不知此后将适何处?
两边谈的八字还没一撇呢,谁会把接下来打哪告诉你,糊弄过去。
素闻裴家世家之首,天子重臣,裴公可曾朝圣,可言京城风貌?
这话往人心上扎,他裴纪堂甚至没去过一次京城,糊弄过去。
闻裴公座下有一嬴姓骁将,被传为女子,何以有如此传言?
……是女的,不是他座下的,俩人是同事,现在要是换她来可能已经开始锤浮泉了。这话还是不说为好,糊弄过去。
裴纪堂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捣了多少次浆糊,终于,对面抛出了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某今日幸见裴公,仰慕世家风采,愿一览思齐。”
好,终于到了才艺表演环节,他是实在不想再和对面倒浆糊了。在裴纪堂想好怎么应答之前,一直温顺地垂首坐在他旁边的鸦鸦站起来,施施然行了一礼。
“妾愿献艺,以敬诸公。”
弹琴是不可能弹琴的,脑子再不好的人也不会让贵客的姬妾上来给大家弹个曲儿听听。婢女们为嬴鸦鸦取来了茶具,她从容地跪坐下来,仰头对着席间一笑,夹取了一点茶叶在焙笼中焙干。
“郡守的茶,是上好的云茶,茶团紧实,叶如金针,妾生至如今年岁,方才见过几次。”她嗅了嗅茶叶,微笑着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