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官署官吏还有几人?”
那个中年人伸出一根手指,在裴纪堂眼前转了一圈,慢慢地,慢慢地挪到了自己的鼻子上。然后又指向天。
“你说有几个,就有几个,哈哈……你来之前我一个,你来了,不算我也行。”
裴纪堂又闭了几秒钟的眼睛:“这城中百姓……”
“跑了!”他忽然大声起来,“能跑的!都跑了!我卖了他们些粮食,叫他们跑得远远地,从南边跑……跑不了的就留下……留下?也挺好……就在屋子里……”
他迷迷瞪瞪地看着裴纪堂,有亲兵碎步跑过来,不敢上前,站在一边的嬴鸦鸦眼神示意他过来,于是那亲兵脸色很难看地走了过来。
“禀报刺史,”他说,“已经检查过城南的民居,或需尽快清理。”
裴纪堂骤然转过脸来。
“兵士在各家中发现许多半腐的白骨,如今春暖,大军入城,恐生……”
裴纪堂定定地看着这个士兵,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眼神示意他退下。那个醉得很厉害的县令眯着眼睛,有些困一样注视着这几个人。下一秒,裴纪堂突然挽起袖子,照着他的脸狠狠地一下!
裴是南人,但身形并不矮小,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朝着那县令的鼻骨下去,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两股鼻血从躺在地上的中年人鼻子里流下来,他很无所谓地用手抹了一下,就这么躺下了。
“把他……”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从门里出来,一个随军的文官跑了过来。他圆圆的一张脸,眯缝起来好像狸花猫一样的眼睛睁大了,因为跑得太急而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是崔蕴灵,这个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躺在地上的县令面前,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失声惊叫。
“二伯父?”
这一声叫得四周的齐齐愣住,在地上一条咸鱼干一样笔直不动的中年人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他恍惚地,醉眼蒙眬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抓住他的手。
“您何以在这里!您不是已经高就了吗?您认得我吗?我是您的侄子明逸啊!”
中年人终于有了反应,被打了一拳都不曾出声的他用力倒了两口气,然后用袖子遮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第126章 一只狸花
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号啕大哭是很难看的, 至少士人们决计不会这么做。
家中富有资财的大商人们虽然不与士人同,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没有仪态地躺在尘土里除非是哪一把锋利的刀剑割开他们的喉咙,戳进他们的胸腔。
但现在, 青城的这位县令就躺在地上, 嗷嗷直哭, 边哭边鲤鱼打挺一样扑腾一下或者滚一下。
崔蕴灵有点尴尬地蹲在自己的二大爷……二伯父身边, 想伸手搀他却下不去手,挓挲着十根指头对着地上这一条发愣。好在这位县令没让大侄子难看太久,他打了一会滚, 嚎了一会, 渐渐地不动了, 闭上眼睛直挺挺地躺着, 慢慢传出均匀的鼾声来。
裴纪堂嬴鸦鸦崔蕴灵站在他旁边面面相觑, 就差谁来喊一声一鞠躬二鞠躬哀。崔蕴灵叹了口气,搓搓手俯身把他拽起来架在肩膀上对裴纪堂告了个罪。
“冒犯刺史和长史了,这是怎么回事下官也不清楚, 还请容下官先给他洗洗脸,换身衣服, 把事情问个明白。”
崔骋做了一场混乱的梦。
他时常做这种梦, 即使喝再多的酒,烂醉如泥到可以像是一杆木头一样被搬来搬去,他还是没办法有一场酣沉无梦的睡眠。他仿佛看到自己回到年少时, 穿着规矩的衣衫跨过学堂的大门。长兄就站在那里同先生说着话,他走得很近了长兄才转过头来, 审视地看着自己。
那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并不满意, 他全身的血也随着长兄的眼光冷下去。“可是阿兄,我做到了, 我做到了峋阳王的太仓令,阿兄,我……”他喃喃着,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那里横竖地躺着无数尸骨,脸色被雪冻得发青,已经变成半流质的皮肉随着雪的化去而消融,露出底下的白骨来。
崔骋哀鸣了一声,在累累白骨中也倒下去。
天色已经晚了。
卧榻上传来含糊的呻吟和翻身坠地声,崔骋在半梦半醒之间从榻上滚了下来,他含糊地咒骂着,伸手扒向身边的床榻勉强坐起身,摸索本应该在身边的酒坛。
他没摸到,他摸到了一只水碗。
端着水碗的那个人面目模糊不清,有一瞬间他在这张圆圆的脸上瞥到了长兄的五官而一阵悚然,但下一秒端着水碗的年轻人打破了他的幻觉。
“二伯父,您醒了?”
圆脸的年轻人弓着身,一边用柔和恭敬的声音叫崔骋,一边把水碗递给他,把他扶回榻上去。崔骋被酒精锈蚀的脑袋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哪里,这个年轻人是谁。
现在他还在府衙的居室中,这个年轻人是他哪个弟弟的儿子,那个叫蕴灵的小辈。
他颓然地坐着,喝了半碗水,用袖子去擦嘴,留意到袖口的污渍不见了,又悻悻地放下袖子。
“伯父为何在此?”看他好像清醒了些,崔蕴灵试探地开口,“伯父离家入仕已经两年有余,大伯父与父亲都很寄挂,时常与我们这些小辈提起。”
崔骋瞥了崔蕴灵一样,看出他身上是小吏的青衣。家族三代洗商,算起来也是这群小辈出来做官的时候了。他慢吞吞地把视线挪回来,又开始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