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簪夫人站在北门下注视着箭楼上的蓝天,她把手搭上刀鞘。
“六天,”她说,“照六天后没有援军城破也无妨去算,我们能不能撑住?”
陈恪站直了去扒拉手,好似一个方士站在那里算六爻。“可以撑住,但最后几天不能有大规模的攻城,城内如果人心不乱,就能够守到第六日。”
如果出意外呢?青簪夫人抽冷子问了一句,陈恪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她。
出意外怎么着?那没法说,只能说臣与城徇死,着勇士护送夫人出城。
但他没说这话,他知道青簪夫人这话里有后话。
“以街巷为线,取道路相交处、高处、民居坚固而为土石所筑者为点,设弩箭。抽调城中民血勇者,无论男丁健妇,皆十人一队,埋伏于诸点上。”
“于道路设置鹿角,切断非主干通行要道,将城内划为内外三区,以东城门为背。”
“一旦城破,妇孺老弱者即刻前往东门,守城兵于最外鹿角与诸据点处固守,若兵丁溃散,则诸壮丁健妇于第二层驻守。若仍破,则余下所有人皆为兵士,死守东门。”
她说得很慢,抑扬顿挫在风中如同击金石,敲得陈恪耳膜嗡嗡作响。这是做好了城破的准备,一旦城破全城皆兵,战至最后一人。
夫人。他情不自禁地喃喃:“何至于此……”
“抬头。”青簪夫人说。
她指向城门,肃然地看着陈恪。
外面有多少人?
万数人。
长途跋涉至此,围城多日的万数人,一旦破城就如同泄堤之水,有任何将领能控制得住吗?峋阳王会让手下控制住这些士兵,不要烧杀掳掠吗?
……
她用力拍了拍陈恪的肩膀:“所以,必至于此。踞崖关一旦城破,留给我们的就只有拿起武器和死两条路。巷战不可能击退万数人,但我们能拖时间,一直拖到那个姓嬴的女将带争儿回来。”
陈恪低头,默了几秒:“她定然会回来么?”
青簪夫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赌如此。
残阳如血,北门外难得的安静。
昨日攻城之后今日暂无大的动向,这已经是第三日,城墙下堆积的尸体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缓坡,几乎填平了牛马墙和地面之间的高度。
远望能看到天际尽头乌压压的暗色,那是围城的军队。
天地笼罩在暗红里,泥土被血染成油汪汪的紫,城上士兵列队垂目,紧盯着城外的动向。
突然,如同一股无形的气冲向大门,北门豁然洞开,百余铁骑游龙一样穿出门,一霎清光照亮了这混沌的暮色!
为首者银甲白披风,白额青花驹,凛然如白雪锵然如青石,暗红色的天光给她涂了一层血一样的调子。
寂静的天地骤然被马蹄声撼动,暮鸦惊起飞入天空。
谁也看不到雷电是如何劈至眼前的,谁也无法闪过夜色中刺向后背的刀刃,这百余骑骑兵就这样如同薄刃的小刀,直直插入距城最近的军阵中。
杀!
刀光伴随着马蹄声落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最外层峋阳王军已经颓然倒地,马刀像是热刀切入黄油一样切开敌军的胸膛。
那些有幸晚一步死去的士兵抬起头,望向这队鬼魅一样的骑士,冲在最前面的青花马高扬起马蹄,马背上的女人高举手中刀,刀刃将暮日破开一线血色。
真像是神女,真像是修罗。
那是谁?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得到回答了,思考着它的头颅落入尘土中,而斩断了它的刀刃在空中一旋,甩出一片妖异的青光。
将领急急整饬队伍应敌,那队骑士却绝不恋战,鹘一样回旋着掠过军阵,冲回北门。
天地又一次寂静了,越来越暗的夕照把血液也掩去,只有那些刚刚还站着的士兵倒在地上,仿佛被一只巨手拂过,拍掉了头颅。
青簪夫人摘下头盔,擦掉青簪刀上残留的血迹。胯下马匹的皮毛滚动着,额头上蒸出一层白气。
“今夜仍旧要留心偷袭,”她说,“此后一旦围城军有所松懈,即刻袭扰。”
她没办法控制对面是否发动大规模攻城,但她可以让对面没力气发动大规模攻城。
狼群能够猎杀庞大的动物,它们极有耐心地追着它,一遍一遍轮流上去撕咬它,直到它左支右绌,失去招架的力气。
夜幕落下去了,明天是粮食能够支撑的最后一天。
距离嬴寒山回来,最多还有三天。
断粮的焦躁情绪还是在城内弥漫开来。
城民不是机器,不会在断粮的那个瞬间才意识到没有粮食了,粮也不是足足够够吃了四天之后突然断掉的。
从一开始大多数人手里就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粮,在混着草叶和麸子吃到最后,终于没有任何东西能吃了。
军队还保持着粮食供应,但也是首先给主要作战的部队,城墙上的士兵远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现在他们除了相信这个一直站在他们背后的女人,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死,或者撑到第六天。
异变是在第五日夜里发生的。
四个城门都保持着值守,士兵们每两个时辰一换班保持体力和清醒的头脑,细微的月色从云端洒下来,冷冷地照着他们身后的矮墙。
这是一个没有偷袭的晚上,四面静得稍微有些怕人。有一只老鼠从城墙根爬下去,一只爬向西北方向的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