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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话 昫 (14)
    他们终于看到了海。
    并肩坐在海堤边,前方是深黑不见尽处的海面。海浪沙沙嘮叨,拍打脚下的防波堤,迎面吹来的海风和人们说的一样带着溼咸气息,整片海洋与闃然夜空,彷彿在为他们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夏天闭幕。
    骆梓颐到海边玩的经验屈指可数,从小开始,她居住的地方、行动的半径都离山更近。夜晚的海,对她来说是第一次。昨夜被恐惧冲刷得那么疲惫,今夜坐在海的面前,好像变得没有那么抗拒黑。说不定是因为昨天的恐惧也源自山。
    瓜分完一大袋食物,江奕阳将塑胶袋打一个结,拿到不远处的垃圾桶丢弃。他离开时,骆梓颐朝两旁堤岸望去,发现除了情侣,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与他们年龄相仿的一群男女、带孩子来看夜海的父亲。堤岸无需划位,每撮人群却都与彼此相隔一段距离,互不关心也互不打扰,气氛祥和友善。
    骆梓颐注意到一隻落单的蚂蚁被她的饮料杯挡住了去路,她伸手把杯子挪开。
    再抬起头,江奕阳已经回来了。
    「所以,暑期实习还算开心?」江奕阳问。他刚听骆梓颐说完在杂志社实习的事情。骆梓颐说了很多,就是没说和刘导吃饭时发生的事。
    「普普通通。」骆梓颐把脚从堤防边伸上来,抱着自己的膝盖,「有些地方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嗯,大家好像都这么想。」
    「你呢?在大公司实习不会累吗?」骆梓颐害怕聊太深,把话题引到江奕阳身上。
    「会啊。不过至少确定了以后可以接受这一行。」江奕阳似乎没发现她转移话题的端倪,「我们公司有两个returnoffer的名额,希望能拿到。」
    「啊,我知道,孙长安跟我说过。」
    「哎,那个大嘴巴。」
    江奕阳笑了,笑声被海声反覆冲刷。骆梓颐扬起嘴角。
    「其实联谊那天遇见你,我很意外。」她轻声说,「我记得你以前想当外交官。」
    不对。才说完,她便在心里纠正自己。江奕阳当时说的不是他「想」当,而是他「要」当。
    「外交官??以前确实那样想过。」江奕阳语气唏嘘,细听好像还有些嚮往,「好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她当然记得。她遥远的梦想与对某人的憧憬,都是从那时开始发芽的。
    「我记得。」骆梓颐说,「后来呢?怎么学了这个?」
    「赚钱方便。」江奕阳淡着神情答。
    是了。很多关于未来的事,都是这样拍板定案的。
    骆梓颐知道有些尚未在海海人生中找明方向的人,会用寻宝罗盘当指南针,但她没想到如今的江奕阳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忆及江奕阳过去家道中落的事情,她知道再问下去都是多馀。她是没有穷过的孩子,而江奕阳曾体会失控坠落的感觉。那道让他坠落的巨大裂缝,将他的人生一劈为二,江奕阳身上她熟悉的某个部分,从此被留在了断崖那一边,无法起飞。
    静默许久,轮到江奕阳问:「你还写文章吗?我记得你以前天天都在写。」
    一波浪打上防波堤,旁边的情侣尖叫着把脚收回堤岸上。
    骆梓颐双手抱膝,鼻子埋进臂弯里。
    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江奕阳还记得。
    会不会就像她记忆里的江奕阳永远身披光芒一样,江奕阳对她的记忆,也停留在充满梦想、彷彿未来还有无限可能的年纪?如果记忆能停留在那时就好了。如果之后发生的都不算数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在崎嶇的路途上走了好远,遍体鳞伤地抵达,才发现这里一片荒芜。
    大家都鼓励她追寻理想,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当发现理想并不如她信仰的那样,她该怎么办。
    她该继续前进吗?她该回头吗?还来得及吗?他们还是未来可期的少年少女吗?
    骆梓颐抽了抽鼻子,把脸埋得更深。
    「不然不写了吧。」
    把江奕阳记忆中的她埋葬在这个荒芜之地,好的不好的都一起腐烂。
    骆梓颐望着海,想像这里就是她荒芜的终点。她可以把海浪像泥土一样挖开,把自己和梦想一铲一铲葬进去,等海水蒸发,凝结成云,云成雨,雨落地,她就可以重生,回到认为只要努力就能有美好结局的年纪。
    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的。
    她终于放弃从前所有努力的这一天。
    「要不要猜?」江奕阳突然说,「猜猜我再次遇见你之后,有过什么念头?」
    骆梓颐感到奇怪地看了他的侧脸一眼,但没多问,只是微微仰起头,回忆与他重逢的那一天。
    那是个和今天一样平凡的夜晚。她得到了《少年梦》的实习机会,迫不及待地想到这个离柳馥烟最近的地方实习。她被室友拉去联谊,孙长安他们喝了酒不能骑车,她本来要自己走回家的,结果孙长安找了「卷哥」来救场。她最后一个从店里走出来,听见他熟悉的声线时,手臂上起了疙瘩。
    然后他转过头来,嘴角和下巴一起上扬,说:「骆梓颐,不过来吗?」
    骆梓颐唇线紧闭,但微微笑了。
    江奕阳侧过眸,见她垂首,半张脸埋在手臂里,伸手把一缕飞扬的发丝绕到她耳后。骆梓颐触电般转头,江奕阳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坚定。
    「那时候,我很嫉妒你。」
    听见答案的那一刻,骆梓颐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盯着江奕阳,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端倪。但江奕阳只是继续剖析自己当时的内心,像切开亲手栽培的果实,让她看里头腐烂的内核。
    「我一直记得你写一篇国文课的报导习作写得很用心,没想到你后来真的读了新闻系。载你回学校的路上,我不停想,凭什么你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凭什么你的大学生活比较好玩?我明明也很努力,你不过是因为选了文科,才能读到那么好的学校,为什么只有我要被现实逼得选理,在这所不怎么样的学校苦苦找出路?」
    江奕阳措词激烈,语气却很平静。
    「有一瞬间,我还愤世嫉俗地想,等着看吧,之后出社会找了工作,你就会后悔,我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又一波海水打上防波堤。骆梓颐怔怔望着江奕阳。
    他真的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男生吗?那个阳光的男生,也有这么黑暗的一面吗?
    黑暗的江奕阳凝视黑暗的海面,眼里沾着淡淡的月光。
    「可是我很快就知道我错了。」
    她听见江奕阳说。
    「我认识的骆梓颐,一直很努力朝理想前进。她知道这一路不会顺风,甚至不知道理想的远方是否真的藏着宝藏,可是她一直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愿意为此努力。」
    「骆梓颐一定也曾遇到挫折吧?她一定也曾想要放弃,觉得人生再也不会好起来了吧?可是她撑过来了。她比我想像的还要勇敢。」
    「我会喜欢上她,就是因为想起她描绘未来的眼神、看见她为所爱之事努力的模样。她有没有实现梦想都无所谓了,我喜欢的是她充满热情的样子。她让我觉得??我的际遇其实没有那么糟,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理想的未来,我也慢慢对以后燃起那么一丝期待。」
    江奕阳举起手指,指着黑暗海面上的一个光点。
    「所以有一天我发现,她变成了我的灯塔。」
    泪水驀然涌上眼眶。骆梓颐把脸埋进臂弯里。
    她没有那么好。
    如果江奕阳知道她从前是怎么放弃自己的,会不会很失望?
    她也想要再站起来。可是一旦开始怀疑自己,就连为什么要再站起来都不知道了。
    这时,一股重量轻轻压上她的发顶。抬起头,江奕阳将大手放在了她的头上。
    ——那个光芒万丈的下午,有人朝我拉起庆祝的弓,松指的瞬间,我光荣中箭。
    眼前的面容与记忆重叠。江奕阳笑容和煦,眼中的光彷彿能照亮未来所有夏季。
    ——即使在很久以后,我忘了光芒万丈是什么顏色,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字。
    ——但念及那日,依旧惊心,依旧动魄。
    「骆梓颐,可以继续当我的灯塔吗?」
    于是她在光中找回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