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溯离离开纽约的第二天,程汐就搬了家。快得像一场计划周密的撤退。那个顶层公寓,Dante 之前带她“随意看看”的地方,如今成了她的新住所。被跟踪的阴影,以及言溯离突兀的出现和那场不愉快的对峙,像两股不同方向的风,将她推向了这个决定。
新公寓的安保系统确实如 Dante 所说,严密到近乎隔离,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整个曼哈顿,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纷扰与潜在的危险都阻挡在外。
搬家那天,Dante 沉默而高效地处理着一切,仿佛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他眼底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满意,像棋手看着棋子落入预定的位置。
他们正式开始里同居生活,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一方提出明确的请求,却又顺理成章得可怕。
四月悄然而至。纽约的天气依旧变幻无常,如同程汐的心情。她几乎将所有醒着的时间都投入到了那个为 MinX 征集令准备的作品中。然而,就在距离提交期限不到一周的时候,灾难降临了。
那个被她倾注了无数心血的黑色大漆妆奁,在一夜之间,表面迸裂出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纹路。
起初只是几道微不可察的裂痕,但很快,裂纹沿着金属绞线勾勒的纹样蔓延开来,如同冰面碎裂,露出了底下尚未完全干燥的漆层。精心打磨出的深邃光泽变得黯淡,嵌入其中的贝母碎屑也因漆层的位移而显得松动,失去了原有的幽微光彩。
纽约春季反复无常的湿度,终究是这古老而苛刻的工艺无法承受之重。木胎的微弱变形,漆层干燥速度的不均,最终以这种近乎毁灭性的方式呈现出来。
失败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彻底。
尽管身上的红肿和那钻骨的痒意已基本消退,但看着静置在工作台上、功亏一篑的作品,一种深切的失落感还是将她淹没。她连续几天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Dante 结束了实验室的阶段性工作,将更多时间匀出来陪她。他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在她身边安静地待着。
在她情绪最低落的那晚,看到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背影纤细,却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寂时,他轻轻放下手中的咖啡和点心,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他目光落在那个失败的作品上,又缓缓移回到她脸上,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心疼,那心疼深处,似乎还藏着某种更复杂、更沉重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覆上她冰凉的手背,声音低沉而温柔:“很难过,是吗?”
程汐像是终于从某种麻木的状态中回过神,慢慢转过头看向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跟我说说它吧,” Dante 轻声道,语气带着一种引导的耐心,“不谈结果,就说说……你的想法。我想听。我想做你作品的第一个观众。”
程汐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但看着 Dante 那双专注的、仿佛能将她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语都吸进去的灰蓝色眼眸,她最终还是慢慢开了口。起初声音还有些低落和沙哑,但随着她开始阐述自己的设计理念,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芒,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仿佛之前的沮丧从未存在过。
“W.W. Chérie,”她轻声说,目光投向窗外沉静的夜色,“所有人都知道‘炙’的热烈和‘Muto’的颠覆,但这个系列,几乎没人真正了解。”
她开始讲述自己的发现,眼中重新燃起点点光芒。“我仔细看了这个系列能找到的所有资料,从第一年那只镶嵌着珍珠母贝、小巧得像婴儿摇铃的银质玩偶兔子开始,到后面每一年……那些胸针、项链、手镯,都有着清晰的、连贯的成长印记,像是一本日记。直到去年,第十七年,那是一条设计极其简约、只在锁扣处藏了一颗极小变色蓝宝石的锁骨链。”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眼神变得更加明亮:“所以,我猜,这整个系列,很可能是 MinX 为一个小女孩设计的,从她出生开始,一年一件,记录着她的成长。今年,她十八岁了,成年了。我想,一个女孩子成年,应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珍藏心爱之物的盒子。所以,我做了这个妆奁。”
她指着那个开裂的盒子,语气里重新带上了惋惜,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想法的笃定:“我叫它‘Svane’。因为……我想象她像天鹅一样,纯洁,优雅,即将展开翅膀。”
Dante 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看着她谈论设计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那种纯粹的热爱和惊人的洞察力,他感到一种混杂着骄傲和心碎的情感在胸腔里翻涌。
在她提到第十八年、提到那个假想中的女孩时,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而在听到“Svane”这个名字时,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泛白。他没有打断她,只是在她停顿时,极其自然地将一杯咖啡递到她手中,声音低沉而温和:“你的想法,比盒子本身更珍贵。”
程汐说完,那股支撑着她的兴奋劲儿慢慢退去,疲惫再次浮上面容。她看着那个失败的作品,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时间太紧,大漆工艺对环境要求又太高……最终还是……”
“它很美,” Dante 打断她,语气异常肯定,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盒子上那细密的裂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意味,“裂纹也是它的一部分,不是吗?记录了它诞生的过程,和……遗憾。让我留下它吧,汐汐。作为对你这个想法的纪念。”
他最终带走了那个开裂的妆奁盒子。程汐没有多想,只当是他安慰自己的一种方式。她不知道,那个失败的作品,连同她刚才那段被悄然录下的、充满光芒的阐述,很快就踏上了前往一个未知目的地的旅程。
又过了近半个月,已是四月中旬。程汐几乎已经将 MinX 征集令的失利抛在脑后,重新投入到 Karlofné纽约工作室的项目中。她的过敏症状早已彻底痊愈。那天下午,她意外接到了工作室人事部门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兴奋地告诉她,基于她近期在项目中展现出的卓越才华和独特设计视角,特别是得到了 MinX 本人的高度赏识与特别推荐,Karlofné决定正式向她发出邀请,希望她能担任纽约工作室新成立的“高级定制珠宝概念设计组”的首席设计师。
这不仅意味着她在纽约的研修身份转为正式的高级职位,也彻底解决了她之前担心的,研修结束后与 Dante 分隔两地的问题。至于国内那个早已步入正轨、如今更像是由白璟烨和言溯离在幕后角力、维持着微妙平衡的 Zolotovik 工作室,她作为遥远的实际持有人,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挂怀。那些过往的纠葛,似乎真的被时间和空间冲淡,变得无足轻重。
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惊喜之余,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MinX 的推荐?
在她思绪纷乱之际,一个陌生的、来自巴黎的号码打了进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年轻,清澈悦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像山涧清泉流过石子。“是程汐小姐吗?”
“我是。”程汐确认道。
“你好,我是 MinX。”
程汐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MinX?
“我收到了你送来的那个妆奁,名为‘Svane’的作品。”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说道,语气平和,“很有趣的想法,非常……细腻。谢谢你。能看出你在有限的时间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对材料的理解也很深入。开裂很可惜,但并非你的错,是大漆本身的脾性,和时间。”
程汐的心跳漏了一拍。她送来的?她明明没有……
“我很喜欢。”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说道,带着真诚的赞赏,“非常喜欢你的创意,你对‘W.W. Chérie’的解读,非常……精准。那个盒子本身,我也看到了你的用心和才华,我知道,只是时间不允许它完美。谢谢你,程汐小姐,谢谢你的想法。”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Karlofné那边向我征询意见时,我提到了你。你的设计语言很有潜力,纽约的环境或许更适合你。希望你在新的职位上一切顺利。”
程汐握着电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一切……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梦境。那个失败的作品,那个只对 Dante 一人诉说的设计理念,竟然抵达了 MinX 本人那里,并且,得到了如此直接的肯定。
“谢谢您,MinX 女士。”程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内心依然充满了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不客气。期待未来能看到你更多精彩的作品。”
通话短暂得如同一个梦。挂断电话,程汐还站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心情久久无法平复。她听到了偶像的声音,知道了“他”原来是“她”,更得到了来自传奇的直接肯定。这一切都像是命运在她最失落的时候,给予的一份意想不到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