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拉克斯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他只是被“恰巧从这里路过”的巴巴托斯发现了异样,又被这家伙软磨硬泡地缠了半天,不得已,才说出实情。
“说句话吧老爷子,我是真的在担心你啊?”巴巴托斯凑过去。
“不是。……我不知道。”摩拉克斯松开手,看向巴巴托斯:“我的记忆……似乎,有些不太连贯。似乎很多天前,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两人沉默片刻。
“会是天理的安排吗?”巴巴托斯的声音有些发紧。
话音已落,二人却都不再接下去。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抛出来就要有人接下去,但唯独这件事,他们没有继续谈论的资格。
片刻,巴巴托斯的声音又松弛下来:“唉——毕竟那是你我都无法逃脱的命运啊。我来这里,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下。”
“冰神对于你我二人的邀请——老爷子,你考虑得如何?”巴巴托斯忽地坐直了身体。
他直视着摩拉克斯。摩拉克斯沉默半晌,也跟着坐直了身体——
并不是想要试探巴巴托斯的态度,摩拉克斯只是单纯地还没有考虑好这件事情。献出神之心,联合深渊,对抗天理……无论哪件事,都显得太过激进了。岩神并非不能理解五百年前的那场战争对冰神的打击有多大。当初最为顺从天理,最为虔诚之神,最终亲眼亲手将无数平民化为野兽,送入深渊——
天理,命运,数千年一场轮回。遵从意志便可获得庇护,稍有忤逆则会遭到放逐。这样蛮横的规则,应当遵守,还是打破?
而且,自己的左眼出现问题,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冰神刚刚向自己发来邀约,摩拉克斯的左眼就出现了问题。
虽是谦虚谨慎之人,但摩拉克斯自信这世间不会有太多可以伤及他本身的存在。那么,这无形的伤口到底从何而来?这两件事,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情报太少,能够分析出来的东西不多。神之心并非可以轻易献出之物,联合深渊也过于异想天开。对抗天理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荒诞无稽,身为天理意志的贯彻之人,这样无礼的请求,理应干脆回绝才是。
然而就连这位自由的风神都来找上自己,说是随便逛到了这里,但其目的……二人心知肚明。
“别那么看着我啦,老爷子。”巴巴托斯别开摩拉克斯的视线,半晌,轻轻笑道:“七神更迭至今,这么刺激的坏事儿,我也只能和你商量商量啦。”
“事关诸神最初的契约,神之心之事,我还要再作考虑。”摩拉克斯坦白道,“不过,这不便的左眼倒是给了我一些契机。”
巴巴托斯沉默片刻,摊开手笑了起来:
“虽然我是没什么资格跟你讲啦,但是,仅是失去一只左眼,好像不能作为脱离神位的借口吧?”
摩拉克斯看向巴巴托斯。
片刻,巴巴托斯挠挠头,脸红道:“嗨呀,我只是向往自由而已。蒙德本来就是自由的城邦,而且我也没有脱离神位呀?我还是有好好努力地工……”
“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摩拉克斯摇头,“只是,难免有些羡慕。”
“因为我最近五百年都没怎么干活,所以反而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刻顺利成章地卸下神位?你这不还是在骂我吗?”巴巴托斯大笑起来,少年的睫毛跟着弯曲,像是两片被风托起的羽毛——
摩拉克斯愣住了。
少年,大笑,睫毛会随着眼睛弯曲,翘起。眼尾的那一簇尤其地长,扬起来,像是撒娇。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笑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趁着巴巴托斯又开始盘玩他那两枚山胡桃的空档,摩拉克斯默默地垂下头,不经意地揉了揉左眼。
“喂,老爷子……”
巴巴托斯开口了。这次他没有看向摩拉克斯,只是盯着手里的两只核桃,半晌:
“你的左眼,会不会是一种……诅咒呢?”
“诅咒?”摩拉克斯看向巴巴托斯。
可巴巴托斯仍然不看他,就像是不想触及什么似的,他的脸上仍然挂着浅淡的笑容,但碧绿的眼里已经毫无笑意。
“坎瑞亚的覆灭……失落的国度。我们不可向常人提起这件事,但七神的双手无一不染满鲜血。他们……那些……堕落为野兽之人,真的算是,咎由自取吗?”
“亲手为他们送上终结……不,唯独这件事,我不喜欢这样诗意的说法,”巴巴托斯终于抬起头,他深吸一口气,直视摩拉克斯的双眼:“亲手杀死那些人的时候,你会害怕与他们对视吗?”
两个人的视线终于碰到了一起。
风与岩的相接,掷地有声的沉默。如碎石掷入深不见底的古井,这是一个无需回答的问题。无需回答,因为提问的一方往往是最需要肯定的一方。
巴巴托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底的绿摇曳着颤抖,有着幽深恐惧之意。
自那一战,水神被噩梦吞噬,雷神逐步陷入疯狂。须弥之神的陨落他们至今无法忘记,神罚如此残酷,降临在成神之人的身上更是如此。要怎样的残酷才会令神灵陨落?在这里没有人提起过去,不想,不愿,不敢——神且如此。
所有的神灵都在反思自己,他们忽然发现自己早已踏入天理既定的规则,无法脱身,不可脱身。不愿逾矩与不可逾矩是两回事,此刻他们所有人都在或急或慢地驶向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