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幕后操纵皮影的人好似浑然不知。
皮复印件是贴在纱布上操作的, 秦香莲哭泣着奔向倒在地上的韩祺, 一来一去, 等她抬起头来时,已经蹭的满脸血污。
青色的长袍上沾染了红,变成灰暗的褐色, 看这两手沾血的样子, 若是不知道演得是什么,一时倒分不清是自刎还是他杀。
白色纱布上的血迹被拖得很长, 但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观众好似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坐在隔壁桌的贵富家子似的人物还在小幅度的点头,他头上的帽子镶嵌了真的宝石, 随着他上下点头的动作莹莹闪着光, 一幅十分陶醉于女人哀婉的唱腔中的模样。
小二中途来了几次,送来了干果和蜜饯, 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等了一会儿不见赏钱,嘴角明显地下耷,然后愤然离去。
紧接着便是《铡美案》的高潮部分。
秦香莲与陈世美对簿公堂,女人控诉的声音连绵不休,陈世美见事情败露高喊一声:“杀死贱人恨方消——”
白纱后身穿滚龙袍的陈世美提着刀追逐着女人,皮影戏的幕布就这么窄,两个细瘦的人影贴在幕布上跑来跑去,姿态夸张,前面的青衣女人不时回头,动作迅捷而慌张,尖细的下巴似乎要将白纱布戳一个洞。
那还未干涸的血迹便被两人的动作拉满了整个幕布,血被蹭开后颜色变得很淡,透过涂了鱼油的纱布,像是调色失败的照片。
可这照片声色俱全,里面的人物透过一层薄薄的纱布还在活动。
女人凄苦又满含怨恨的声音随着不断上下张合的嘴发出来,加上满脸蹭花的血渍,显得恐怖非常。
包公、皇姑依次登场,转眼间身戴珠翠的皇姑就厉声道:“依你说你把驸马怎么办——”
“论国法我把他腰断三截滚油煎——”
包公的唱腔气势磅礴,只是后续的声音却突然拉长,让人不寒而栗。
“剥去皮囊好让我换一身装——”
这一句是原剧里不可能出现的台词,贺烈注意到纱布中红袍包公本该直视皇姑的眼睛珠子往后挪了一下。
囫囵一转,好似在看戏外的人。
“不止包公。”楼月西低声道,“都在看我们。”
‘剥去皮囊’这四个字好似一个开关,坐在楼下认真听戏的看客、在桌椅间端着茶水来回穿梭的小二,他们雕刻出来的、指头大小的眼珠子都在盯着他们。
这个画面很奇怪。
因为他们都是薄的、平面的,又坐在下面,贺烈坐在楼上只能看见他们尖细的下巴,黑色的眼珠子,按照他的眼力,有时还能透过镂空的眼白看见他们后面桌子上的茶。
不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其实来自于旁边。
那个隔着几层珠帘、戴着镶有宝石的帽子的富家公子哥。
他和贺烈他们的视线几乎是齐平的,又刚好给他们一个侧面,那只黑黝黝的眼睛给人很强的被凝视的感觉。
这种无机质的、没有光泽的眼睛,竟然也能反映出“虎视眈眈”的情绪。
那种贪婪、渴望、躁动。
若不是时间没到,怕是要将他们二人生吞了。
楼月西和贺烈对视一眼,都知道这出戏的意思了。
——剥去他们的皮囊,好让这里面人皮刻的皮影们,换一身装。
贺烈的剑已经悄然出现在手中,贴着他的手臂内侧,并不显眼。
“再等等。”楼月西道,“把戏看完。”
贺烈也有此意。
怎么着也得看完,不然不白费了这一出排场。
皇姑搬来国太,包公与国太起了争执,包公陷于法与皇权的两难境地,这一段的唱词非常经典。
青衣女子哀叫道:“驸马官大你不敢斩——”
“来来来先斩我秦香莲——”
楼月西的背挺直了一些,按正常《铡美案》中,这里便临近尾声。
此时,轰隆一声,擂鼓轰鸣。
包公热血翻涌,大手一挥,最后的台词响起,声音如惊雷炸响。
“开铡!”
穿滚龙袍的陈世美听到开铡两字,吓得抱头鼠窜,须臾之间,染成红色的白纱布上便少了他的身影。
幕布后的包公被操纵着左右顾盼一番,翘起的下巴在左边和右边反复出现,他开口道:“陈世美,哪里逃——”
身穿青衣的女人也哭声震天:“青天大老爷请明鉴,莫让这负心汉逃出生天——”
两人状似着急地从幕布左边跑到右边,又从右边跑到左边。
但是那黑色的眼珠子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路过方才韩祺自刎喷血处时,一身红袍的包公也染上了鲜血。
突然,就见红袍的包公从幕布后面站了出来,原本三十厘米左右的皮影一出来却变大了许多,足有一米四。
他在幕布中本是侧面向着观众的,但是出来后就变换了方向,以贺烈的视角来看,他和一张薄纸差不多。
包公手一抬,高声道:“在那边——”
正是贺烈二人所在的位置。
“哪里逃——”这一声却不是包公的声音,而是来自于底下群情激奋的‘观众’。
当然,这些‘观众’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数个皮影人物从楼梯口鱼贯而上,这画面有些滑稽。
皮影一般由十一个部件组成,头、胸、腹,双腿、双臂、双肘、双手,各个部件之间都有个枢纽来连接,类似于人的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