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珺第一眼见洛肴之时,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人。
分明同青竹你追我逐好不热闹,站在他面前却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声响,他自然亦是连个眼神都欠奉,乃至十天半个月过去,彼此竟然一句话都没说过,至多在晚膳时“嗯嗯”两声佯装融洽,青竹在二人同为篱笆修建杂枝时问你怎么都不和阿肴玩,他故作冷淡地侧过脸,在心里说我讨厌他。
洛肴在槐树上掏鸟窝时他就在书房翻阅圣贤书,洛肴带着青竹扒拉黄皮子洞他便在庭中练剑,洛肴在太阳底下给烧饼洗澡时他就唤来文叔对弈。纵使他们总不予对方半分目光,但堂屋围院拢共就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洛肴挂在树梢小憩,他隔着敞开窗扇窥见那风中飘扬的衣摆,一闪而过,像曾经庭院中那棵歪脖子树上振翅欲飞的麻雀。
直到他们莫名其妙地相望半晌,他才恍然初醒般察觉到对方不知何时睁开眼,于是强装镇定地垂下头记背尚书易传,无端联想书简上玉器的打磨细则,树上的人就像被一点、一点打磨抛光的璞玉,露出内里他未曾察觉过的光泽。
他们全然视对方为空气,但青竹仍是对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在我这儿你们俩平起平坐,都是我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沈珺对此只付之一笑。青竹与自幼耳濡目染君臣礼道的他,和从小在市井底层摸爬滚打的洛肴皆不同,确有一腔认真,可认真过了头就稍显天真了,比如青竹总习惯畅想很久以后,常常道明年要如何、后年要如何,殊不知他一场正儿八经的冬眠能睡掉人大半辈子。
太远的事,是没有定数的。
不过沈珺还是道声好,将法术修习提上日程,用以五十年后掩饰自己的白发苍苍,免得青竹一觉醒来望着他大哭不止。
如此这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个季节,末日的蝉鸣随长夏凋落。
他搬来棋罐与文叔手谈,视线余光里却滑入一高一低两道影子。
烧饼兴致缺缺地耷拉着尾巴,洛肴捧着木盆似要给它洗澡,原先安静的院子内倏然变得好不嘲杂,他本是专心致志的心神被一掰两半,只瞥见洛肴被烧饼蓄力抖毛的举措溅了一身水,当即顿足跳脚。
沈珺不由摸了下鼻尖,遮住微翘的唇角。
这时洛肴将发梢上的水滴都抖落干净,正撩起衣摆抹脸,文叔刻意轻咳一声:“莫分神,该由你落子了。”
可他的心神就像连线也拽不回的飞鸢,如此反复数次之后,文叔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今日怎么了?怎么自刚才起就心不在焉的。”文叔叩了叩棋台,意有所指道:“弈中自有风云万变,切莫为外界分心,此局你已显败相,回天乏术,重新来过罢。”
沈珺自恼地将棋子收回罐中,黑的、白的,颗颗莹润的棋子,尽管他的动作比往常慢上许多,仍是不可避免地敲撞出轻轻的“滴答”。而那仿佛嵌在了眼尾的人正任劳任怨地搓泥巴,烧饼又颇不情愿地开始抖毛,泥水猝不及防地溅了洛肴满脸。
他听见洛肴不悦的嘟囔声,双眸微弯,心想抖得好。
与洛肴关系转变的契机亦是在那个仲夏。入抱犊山后,他依旧保持着早起晨读的习惯,只不过书房外的庭院一连三日都空空荡荡,唯余槐树叶梢拂动出风的形状,连书简翻动声都能惊起停憩的斑蝶。
他在帮张婶穿绣花针的时候佯作不经意地问道:“他们又到哪儿撒野去了?”
张婶一挑眼,“到池塘边踩水,霍霍你武叔养的鱼去了罢。”
沈珺心说原来如此。怪不得半夜里那二人总呲牙咧嘴地喊疼,他到青竹屋中看过,皮肤红肿得快要褪一层鳞。虺蚺本就贪凉喜水,怎么耐得住这般暴晒,“白蔹、地榆、薄荷研磨成汁液,静置片刻敷在后背,晒伤会好受一些。”
当然,那草药他“一不小心”做多了“一点点”,青竹自会给另一位情同手足的好兄弟送去的。
次日晨起,他携着一摞经书在池塘畔的树荫下落了座,自顾自地用“小隐于野,大隐于市”为此举开解,反正洛肴和青竹两人加一块儿就是个相声摊,逗哏的捧哏的都有了,和闹市区的嘈杂差不了多少。青竹见到他很是欣喜,“你今日不看书么?”
他面不改色道:“文叔近日痴迷颜勤礼碑,徜徉笔墨将书房占了。”
语毕,他便凝神于史书典籍,没过多久就察觉杂音悄悄降下去,仅剩水浪的扑腾、游鱼的摆尾,小虫的触须在手边竹简轻轻一碰,听闻洛肴朝青竹嘱咐道:“小声点。”
那只是一个瞬间,却像流星的尾巴一样拖得很长。
再后来,他们三人在槐树下行结拜之礼,三根筷为香、三盏茶作酿,不过终来也未曾言尽同日赴死的誓言,彼时并肩而立,远眺群山之巅,云与雾拉扯出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影子,使得身侧人舒朗眉目好像也带着日光的温度。
再后来,秋实换了夏花,白昼日日缩短,夜晚逐渐变得漫长,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金桂。
再后来,他们身量如郁郁葱葱的竹子般拔高,各修其道。
再后来......烧饼走了。
他将洛肴用布团叠成的小犬放在书桌最醒目的位置,每日浇花除尘时都会用绒布轻拂,犹如正抚摸它毛绒绒的耳根。
他与洛肴之间的短暂隔阂似乎因此物消解,又似乎没有,总之那人在他这儿的讨厌值增增减减,有时候高一点,有时候低一些,譬如被他从被窝里“盯”出来,打着哈欠陪他练剑时会低一些,而过招后彼此额角都沁出薄汗,他从小厨房内将备好的山楂摆在石台正中,洛肴见此双眸一亮,随手在衣角擦擦便送进嘴,含混不清道:“怎么会有新鲜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