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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他的指甲修剪得平滑,却隔着衣料几乎要掐到肉里去。分明日日诵读着春蚕到死丝方尽,为什么没能做到、为什么没能做好...
    爹娘为他赋名“珺”字,不就是希冀他“君子如玉”么?而他居然出了差错,居然退缩、居然袖手旁观...倘若流民真因这半口馒头死去,那他岂非见死不救的帮凶?先生所谆谆教导的日行一善,竟然被一时私念影响,尽数抛却脑后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自己怎么能如此坦然地言“不要”,就算真被“茹毛饮血”,又有何妨?爹爹前日才反复叮嘱“要成大器”,要舍生取义、要宁为玉碎、要留取丹心,如果叫流民吃了他,他一人之命,或许可以救二十个人啊…
    不可以流泪。母亲说,不可以有眼泪。
    因此他转头面向窗框,驰过的风灌进眸底,心想他为何这般自私,为何学习多年仍一无是处,为何要令爹娘失望。错觉自己小小身躯已大半掉落窗外,头脑内叫嚣着掉头、掉头,要回去,要让他们吃掉我——四肢被牙齿啃噬,皮肉被咀嚼,内脏被吞咽,可是这样,他才能完成旁人期待的救赎,他所学的君子之礼,不正是为了如此吗——
    驮轿拐过道转角,他透过半掀的帷裳,瞥到一人沿墙根走着,草鞋“咯吱咯吱”叫嚷,浑身灰扑扑的,甚至能从单薄衣衫瞧见肩胛骨起伏的轮廓,垂下头去时,发梢扫过的后颈露出一截颈椎骨小山丘似的凸起。
    那人身量抽条得颀长,罩在粗布单衣里,摸了下前额,骨节分明的手指便沾上些许血污。
    可怜的、无家可归的、亟待拯救的人。
    他的心脏倏忽砰砰狂跳,此时风拂过帷裳,缀珠碰撞发出清脆而空灵的音籁,马儿喷出一口热气,鬃毛像田原鲜活疯长的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那人抬起眼,令他对上一双琥珀般,驻留于世千万年的瞳眸。
    沈珺忽然想起,小黑是什么了。
    第0123章 小黑
    “小少爷,落雨了,回屋里去吧。”
    一把纸伞撑在头顶,雨丝随稍斜的伞面倾泄,汇聚成晶莹剔透的珠链,伞下身着素衣的小孩已然湿透了,正小幅度地打着寒颤,却仍站得端正笔直。
    “我誊错了字,娘说要让我记得。”
    沈珺目不斜视地凝望着院中楠竹,心内将出错的文章一再复诵,旁侧人却半蹲下身,道:“您已知错了,此刻回去,夫人也不会知晓的。”
    天色将晚,雨打竹叶窸窸窣窣。他默然未语,也未有动作,视野内却倏然划过道动影。
    他心间一跳,不由转目,认出是仆役杂院内的狸奴。
    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只当作没有看见,“去年冬天府里有许多野猫的,一个寒冬过去,倒少了不少,不过留下来的都毛色发亮,肚皮滚圆。”
    阿原笑着续道:“许是有好心人——”
    “是猫吃了猫么。”
    阿原一愣,“小少爷怎会如此想。”
    是啊,他怎会如此想。三字经首语“人之初,性本善”,而今理应是最天真无邪的年岁才对。
    沈珺又往那狸奴溜掉的墙角一瞥,问阿原:“母亲还在生气么?”
    “夫人怎么会舍得生您气呢,夫人素来最疼爱您不过了。”
    他这才挪动步子,无声呢喃:“...所以不能再出错了。”
    淋雨后身子显出几分沉重,面额上隐隐发烫,捂进被褥中却又四肢冰凉。阿原唤来医师,言他是起了低烧了。“可要告知夫人?”
    他摇摇头,每日例行的课业并未因此搁置,要誊写的文章倒是又多了一沓,母亲在晚膳时来看他,素手翻过墨迹字字工整的宣纸,秀净面庞露出点笑意,柔软双唇贴了贴他的额面,“珺儿做得很好。”
    就寝前他不由抚摸着被母亲吻过的一小块皮肤,问阿原:“还烫吗?”
    阿原替他掖了被角,“有一点。”
    可母亲都没感觉到呢。
    他让阿原留了一盏灯烛,婆娑焰光似浪潮般时消时涨,与庭中一片冷清的月影交相辉映。
    几日后天终于放晴,他得以在午憩间散步消食,阿原会在这时来看他,他问阿原:“我今日可以出门么。”阿原说:“夫人没提。”
    饶是院内仅有婢女仆从,他站姿仍是笔挺得能捉去当旗杆。四方粉墙围合的天空中偶有鸟雀振翅一掠而过的疾影,他在心内琢磨着那是什么鸟儿,麻雀吗?
    傍晚母亲提来点心,问他今日都学了些什么,他背诵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母亲又道:“先生说明日学什么?”
    “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母亲淡淡地笑,“娘相信珺儿一定能做到。”
    他想母亲的言外之意是“娘希望珺儿一定要做到”,此时提梁食盒被打开,氤氲的白气依然温热,糯米糕点以桂花点缀,母亲执起一枚递到他唇边,“是花生馅儿的。”
    他垂眸咬了一口。没言他实则讨厌花生馅的点心,食用后皮肤会起红色的斑点,痒痒的。
    食不言、寝不语,晚膳过后,母亲便走了,翌日再见,仍是关心道:“珺儿今日学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