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是这样。”她说,“你觉得自己可怕吗?”
“刚刚你吓唬我,在我面前吃掉了另一个自己,我却仍旧在这里,既没有把剑捅进你的身体,也没有逃走,你还觉得你现在这副样子对我来说有什么要紧吗?”
“你还要一直躲在这条蛇里,不出来见我吗?”
蛇默默地蜷缩了一会,直到嬴鸦鸦轻声叹着气转身要离开,才有一条光滑而微冷的东西缠上了她的手腕。
黑蛇轻轻抖着蛇尾,卷住她的手臂,有些哀求似地往自己这里拉了拉。她站住,慢慢转过身,任由那条蛇拉着她跪坐下来。
有鳞片从它背上鼓起,破开,那之下生出白色的翅膀。细密的羽毛替换掉黑鳞,又片片剥落出人的肌肤。
两对白色羽翅包裹住蛇的头颅,披散的发丝从那之下显露出来。
还是白发,还是二十来岁的年轻面孔。玉未成的眼睫翕动着,有些畏惧似地望向嬴鸦鸦的脸。她平静地与他对视,忽而伸出手。
他的后背立刻僵直,像看到主人拿起棍子的犬,放平了耳朵呜呜地求饶。然而那只手只是轻轻地从他颊侧擦过,撩起了垂落的头发。
“头发是什么时候白的?”她说。
那白发的修士慢慢把头歪向她的手,脸上有些痛苦的神色。
“说呀。”嬴鸦鸦就着他的动作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还有比蛇更可怕的事情吗?”
“是两年前。”玉未成说。
“我不知道修道会让人面容枯朽,发现的时候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可怜地看着她,嬴鸦鸦闭眼摇摇头:“就为了这个?”
“原来你之前是不会老的吗?凡人迟早有一天会老,我不会老是因为我死……”
嘘!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字吓了玉未成一跳,伸手想捂她的嘴,又因为这个动作好像有些狎昵而停下。“会老的,”他小声咕哝,“但要是慢慢老,我还能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你埋去!”年轻的左相板起脸来,“你去吧,你且看我还等不等你!”
他立刻哑了火,半截没有变完的身躯还是生着细小翅膀的蛇尾,尾巴尖勾着她的衣袖不让她走。“不是这样的,”玉未成喃喃,“你不知道我老了是什么样子……”
“他们说我面容极肖……那人,我原本不信,直到因为修真言而衰老。”
“……果然极肖,相似得连他手下人都分不清晰。我不敢用这张脸来见你,我怕……”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低得又像是呜咽。嬴鸦鸦蹙眉双手捧住他的脸,认真地看了一会。
“真可恨,”她说,“你们家人的脸长得确实很好。”
“哎?”
被捧着脸的半蛇睁大了眼睛,随即别过眼去,耳尖泛起一点淡淡的绯色。“更可恨的是你就为了这事把我晾了三年!”她说,“你倒下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你都不知道这三年里做了多少噩梦!”
她手上稍微用了点劲,他被拽脸拽得偏过头,一脸无辜地任由嬴鸦鸦拉来拽去。
“这是大事,”他小声,“若是你看了我那张脸,连着我这张脸也一起厌恶,那我与死了有什么分别?”
“我不是看不到了吗?”嬴鸦鸦还拽着他的脸不松手,“我在你坟前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你就不能稍微跟我提两句让我猜一猜?什么叫不得已呀?你这条蠢蛇坏蛇长着烤鹅翅膀的蛇告诉我什么叫不得已?”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玉未成就骤然又消沉下去。
“我怎么开口呢,”他喃喃,“你我的东西,你都付之一炬了。当着我的面断了我的念,我怎么开口呢?”
这回轮到嬴鸦鸦发懵了:“什么付之一炬?”
“我看到了!”他声音抬高一点,“我为你画的像……”
“在我书房锁着呢,包着油纸,等你醒了我给你看。”嬴鸦鸦说。
“那我押的花和红叶?”
“夹书里呢,前些天不小心差点掉进奏折里去,被我阿姊好一顿笑话。”
卷着她手腕的尾巴用了点力气,把她的手凑到心口来。“那焚香!”他的声音里带着发抖的希冀,“我给你配的焚香……”
“那确实是烧了。”嬴鸦鸦点头,并屈起手指敲在他额头上,“裴纪堂,裴明府,您究竟是不是淡河的父母官呀?”
“三年了!那香过了三个雨季霉花花都长得一指厚了,我不把它烧了还能怎么办?我在纸盆里烧的是这三年我写的悼亡诗!你都诈尸了我悼哪门子亡!要不是把你坟扒了太费力气,我就连着你坟头一起平了。”
蛇不说话了,尾巴垂下来缠住它,尾尖有点得意地颤抖起来。
“你给我写了诗啊……所以,所以你还要我。”
“看你表现,”嬴鸦鸦眨眨眼,“你要是再不张嘴说话,我就不要你了。你当我是谁?我可是故大长公主的甥女,皇帝的妹妹,你惹我生气了,我就去养……”
他把翅膀和手臂一齐收拢起来抱住她,不要她继续说了。
两人都不知道那梦是何时结束的,天空辽远静寂,繁星如同锦衣上的珍珠般精致地链接。嬴鸦鸦躺在玉未成身边,漫无目的地问他些无聊的问题。
“我们什么时候从梦里出去?”
“我也不知……”
“道长学艺不精呀。”
“哈哈,明天就去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