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嬴鸦鸦站了起来。她的袖子带了一下食案,满桌的食器就跟着蹦跳起来。那些哭泣的人都露出畏惧的脸色,只有刘承业没有后退,他的眉眼突然悲伤起来,声音也低下去。
“大将军曾经救了淡河。”他说。
“我听闻她孤身入城,平此地瘟疫,斩敌军首将。北击峋阳王军,救踞崖关一城百姓,西行定殃民恶教,复臧州平宁。”他说,“大将军是好人,也会一直是好人,古来帝王,哪一个不是圣主呢。”
“她杀我们又有何错,杀您又有何错?她既然已经杀了一人,又何妨再继续杀下去?”
那个站在下首的男人低着头,眼睛却盯着嬴鸦鸦从高处落下来的影子。
他替她把想说的反驳都说完了,于是她不可能再有其他的话。
她可以说嬴寒山不是坏人,她可以说她有苦衷,但说一千遍一万遍,她都没有办法忽略那个核心问题。
是嬴寒山杀了裴纪堂。
他听到一声叹息。嬴鸦鸦坐回去了。
刘承业低垂着的脸露出一个微笑。她很虚弱,情同血亲的阿姊杀了心上人,她现在本就该如此迷茫。他不需要她激进,她只要迷茫就足够了。
“我不知道阿姊为何如此,”她说,“但我父母已失,叶家不存,我同阿姊亲妹没有两样。我不信阿姊会杀我,有我在,我就会保下你们。”
虚弱。这句话同样虚弱。刘承业几乎想大笑起来,他见过上首这位长史强硬的样子,她是心肠如铁的人啊,与那张柔和漂亮的面孔丝毫不符,如果她此刻坚定,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有一言,”他合手,“请长史明察。您……”
“恐非叶家之女。”
有风在吹动门,门框叮叮当当地响着,刘承业没有看她的脸,他用眼神戳了戳身边人,那人转过座席几步,奉上一个小托盘。
那里面是一张口供似的纸,一枚缠着凤纹的如意形小玉佩,一个已经旧了的宫锦襁褓。在诸多器物之后,还有一个淡青色的小瓶子。
“此先北方传来裴刺史乃是左相裴厚之亲子一事,我等恐其中有诈,故而暗遣人调查,欲还刺史青白。谁知此事尚无着落,反而牵扯出另一幢陈年旧事。”
“二十一年前,宫中曾有一幢秘闻,大长公主望之面首错手打翻灯台,烧伤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盛怒之下,将一十二名面首全数勒杀,埋于京外。那之后不久,叶家女公子被命入宫侍疾,久居一年之久。”
“下官冒昧之言,长史您可曾听闻,您正是生于宫禁之中?”
嬴鸦鸦压了压眉心,没有说话。
是的,父亲曾经潦草地提过这件事,姨母受伤后以思念家人的名义召母亲入宫,不想问诊请脉时诊出母亲已有身孕,大长公主就命母亲在宫中养胎。
但是……宫中是不允许外命妇生产的,恐血光冲撞帝王。故而据说,自己是在母亲从宫中离开,归家途中生下的。
因为车驾颠簸,故而自己体弱,母亲也因为先天不足,生产力竭,几年后因病离世了。
“长史,本不该有一人知晓您是宫闱中所生,知情者都悉数被灭口,正因您非叶家之女,乃是当今天家后裔,第五家的血脉!”
你胡言乱语。嬴鸦鸦紧紧抓着袖子。
“我绝非胡言乱语!当初大长公主望察觉自己有了身孕,因不知父亲是何人,故而将身边随侍面首尽数勒杀。后召女公子入宫,生成乃是女公子有孕,生产后将婴孩与女公子送出宫外,声称是叶家女公子半路产女,那时侍奉左右的仅有数名老仆,叶家女公子哀怜她们性命,将她们带出宫闱。”
“请长史细思,令堂身边可有口哑不能言的女仆?”
刘承业看到嬴鸦鸦沉默着,指尾轻轻敲着桌上的盘子边缘,发出很轻的叮当,叮当声响。
他深吸一口气,捧起那个托盘:“如今叶家罹难,昔日奴仆四散,我等偶遇其中之一,已经垂垂老矣,家贫无以谋生,于街上鬻卖碎布,其中正有半幅宫锦襁褓,追查之下,才得此事。”
“这玉佩是当年大长公主暗赐女公子,正是该赐予皇室所出幼儿的制式,被那女仆带出。如今完璧归赵,献给长史。”
那玉佩很漂亮,脂腻的质地,见过天家器物的人只要上手摸一摸,就知道是官制的手笔。
上面只刻了姓氏,没有刻名字,嬴鸦鸦想了想,宫闱中夭折的婴儿,在下葬的时候是会有这样一枚无名玉佩的。
不管它送给谁,至少在送出它的那个人心中,这个孩子已经死了。
就在她接过玉佩的那一刻,所有人突然一撩衣袍,齐刷刷地跪下了。
“此天地之间,天家永为正统,今少帝痴愚,诸王无道,第五家血脉,唯系君一身!”
“我等愿敬奉皇女为臧沉之首,举大事,鸩祸首,为刺史昭雪,统领我等中兴!”
一点天光从外面照进来,绕过托盘上堆垛的那些器物,冷冷地在那个小瓶子上镀了一层淡光,上面殷红如朱砂的三个字亮起来,是极为风流婉转的一个词
桃花面。
第318章 棠棣问
哗啦。
满桌子的菜就这么到了地上, 从祭奠死者的角度来讲,裴纪堂现在算是终于能吃两口了。
刘承业躲也不躲,就看着那个小小的碟子从高处滚落下来, 丁零当啷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