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天中午,她睁开眼睛,果然像那军医说的一样, 一点事也没有了。
昨晚遭了这一通好吓的沉州官吏告病了小一半,没病的看着也三盏阳火灯灭了两盏半, 当嬴鸦鸦如往常一样平静甚至精力充沛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 所有人都像是见了鬼。
嘶!
这是看到她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动静。
唉呦。
这是一口凉气嘶得太多岔了气儿的人发出的动静。
这一声唉呦之后所有人就闭嘴了,再没有人多蛐蛐一句什么,他们又惊悚又讨好地望着她, 讨好是因为现在沉州裴纪堂这边的官府里就只剩下她最大了,惊悚是因为她不哭。
她怎么就不哭呢?
她应该哭啊, 他们这些三四五十岁的人, 除了上下级关系和裴纪堂一点感情也没有,都要为了死在雪里的刺史呼天抢地一阵子, 为什么她却好像不知道这事一样呢。她不是喜欢裴纪堂吗?他们不是险些要结了亲吗?
她怎么就一滴眼泪都不掉呢?
一个可怕的猜想出现在他们心里。
嬴鸦鸦,虽说是姓嬴,但实际上姓什么大家已经清楚了。裴刺史这人细想起来没干什么坏事,可惜有个把孽造到了三十六层地狱的爹,爹十八层儿十八层,拖累得他跟着应劫。这十八层血狱伸出来的手里,就有不少属于叶家人。
嬴鸦鸦就是叶蔓,就是那个被裴厚之杀了全家的小县主,裴纪堂这么论下来算是她实打实的血仇,她确实不该为他哭。
不仅不该为他哭,似乎还应该过去拍拍他的脸,笑着来一句“好死”才对。
这个恐怖的幻想一冒出来就变得不可收拾,他们又想到昨天晚上嬴长史是行踪不明,裴纪堂胸前那个伤口如果握着锐器猛刺进去可能也是那个效果……别再这事是嬴长史干的吧?这姊妹俩一个杀人一个放火,姐姐在前面看见谁杀谁,妹妹在后面给刺史攮了个透心凉。
再看看嬴鸦鸦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们就从细节里咂摸出恐怖的味道来了。她姐姐是头猛兽,吃肉,她是食腐的鸟,喝血。
在这群人里,另一双眼睛沉默地望着她。
刘承业站在这群大气不敢出的文官里,低着头,鼻尖儿朝鞋顶。昨天晚上他老老实实地待在文官帐里,甚至在外面哭爹喊娘的时候盖着衣服睡了两个时辰。杀头的事情他一点儿也没沾手,至少知道他沾过手的人现在都死了。
裴纪堂早就不中用了。他想。
从他是裴厚之儿子这件事被抖出来,甚至再早一点,从嬴寒山回来开始,裴纪堂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之前他上奏那个扩充府兵的事情就是为了试嬴鸦鸦和裴纪堂这两个人,试试他们两个谁感情用的深,谁心肠硬,谁占强势谁占弱势。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两个人居然都为着彼此好,最后推出了一个博弈不出的解决方法。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这两个在彼此心里一定极有分量,只要嬴寒山不回来,她必嫁给他,沉州的这些兵马也必最后被裴纪堂拿在手里。
那时候他这么想,其他人也这么想。
但嬴寒山一回来就万事皆休彻底歇菜了。她赢寒山是什么人?万人敌,能从沉州这头杀到那头中间不带喘气的。在军中吐口唾沫是颗钉,他裴纪堂拿什么和她争?文人和武人面对面地打,永远也打不过。
那些蠢货还转不过弯来,他已经转过弯了,裴纪堂肯定会死,迟早会死,他已经没有一点价值。
如今果然如此。
他可以跟着嬴寒山这么混下去,混一个不大不小的官。
但他很难保持现在的高位,上官更迭之后,原本位于高位的人肯定要下放,新上官的亲信向上提拔。但这不坏?是吧?比起那些昨晚被杀了的人来说,这好极了。
但对刘承业来说不够。
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连妻儿也没有了。孑然一身的人不害怕任何代价,他天生就该去搏一个更高处。
裴纪堂已经死了,但嬴鸦鸦没有死。
她不掉眼泪,但他不信她的心不滴血,他不信她就能任凭这件事揭过去,仰头对着那个和她没有一点血缘的女人再叫阿姊。
且看吧,且看吧。
嬴寒山是下午过来的。
裴纪堂的书房还没收拾完。文书什么的是搬出去了,日常用的砚台笔架,灯烛书籍还留在原处。她进去时嬴鸦鸦就站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就站着,对着窗框发愣,好像那里有什么一样。
嬴寒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没看到别的,只看到熏炉旁边摆着一个青瓷小盂,很适合在里面种点水生花草。
“鸦鸦。”她叫她,发愣的少女转过脸来,对她露出一个笑脸。
阿姊。她说。
“你怎么出来了?”嬴寒山走到她旁边,“医生不是说你再歇两天吗?”
“没事啦,”嬴鸦鸦轻快地说,“今天还有得忙呢,我怎么忍心看阿姊忙前忙后,自己躲懒呀?”
嬴寒山不说话了,她的眼光在嬴鸦鸦眉头上轻轻一触,忽而像是有些心虚一样垂落下去。嬴鸦鸦浑然不觉似的,蹦蹦跳跳地走到书桌边,把上面的毛笔拿下来,找了一块包东西用的皮子包起来。
“还好。”她说,“这屋里东西并不多,不怎么用收拾。”
“我今天没干多少别的事情,”她又说,“就是算了算抚恤的钱。有几个不想干了的,遣散的钱也得给呀,我觉得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不用强留,阿姊觉得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