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半真半假的话就变成一个一个的梦,让乡中的年轻人们辗转反侧。
喝完了热酒,分吃了余下的五辛盘,老兵们穿着旧衣在门前一站,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就爬上胸口。他们看到家人了,看到父母脸上的皱纹,在夜里阿母会在灯边一边修补冬衣一边默默垂泪。“我的儿在外面有出息,是很好的,很好的……”
但你要是没在了哪里,阿母如何知道呢……他们怎么把你送回来呢?
你被埋在战场上,阿母就一辈子找不到你啦……
他们也看到早一步回家的同乡,看到他们的新田。看他们在冬夜里喝得醉醺醺被家里人骂。
“喝!”那些退役的老兵说,“怎么不值得一醉了!三年徭役,免三年徭役哇!给田给钱,还有那些不知道哪来的人帮着修水道修农具!”
这些话马毛一样轻轻掠过老兵们的心,他们也辗转反侧起来。
等到回营,就又有一部分人愿意走了。那些人带着分田的文书和遣散钱走出去,引来白鳞军之外的人的目光。原本想着再在府兵里赖一赖,看一看的人悄悄动了心思,打仗终归是有个头的嘛!现在回去还有得赚,是该回去了。
家乡的少年们做着建功立业的梦,老兵们做着回乡的梦,梦都沉在今冬的雪中。
白鳞军的事情解决个八九不离十,接下来就轮到乌骑军。
图卢那边的情况很简单,她没钱。
整个军队系统和普通人想象的不一样,不是嬴寒山一个人养着下面的几个将军,是每个将军各自养各自的兵,除了饷金之外大部分开销都自己负责。他们向下对士兵负责,向上对嬴寒山负责。
白鳞军因为参战频率高,所以最富裕,沉州军能走官府,也还能撑住,赵一石就比较吃紧了,嬴寒山不太常用这群宝贝骑兵,但养马和备甲的开销相当大,他就得无可奈何地伸伸手。
好在整个燕字营的规模并不很大,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但图卢不行。
远迁损失掉了这个部族十之八九的牲畜,现在上到乌骑军的姑娘们,下到其他部民都很难填饱肚子。图卢有军饷,但军饷除了养战士养马还要养非作战人员,马要吃豆料,皮具要保养,她现在就是两手一摊,一分钱都没。
“这样带兵,我带不来,”她说,“现在这样,马不死,就是好的。”
这话说得不错。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没有给乌骑军划养马钱吗?”嬴寒山大致盘了一遍账,一边盘一边问嬴鸦鸦。后者用热水烫过陶杯,给嬴寒山推了一杯煮得很酽的叶子茶。
“划了,”她说,“原本的不够,我想提一提,但是两边扯皮的部分太多了,还没有理清楚阿姊就回来了。”
文武不一套行政班子,武官这边又有自己的行政班子,这个冗员的情况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不过如今阿姊回来,白鳞军和沉州军又退役过人,军费就能重新摊了,”她安慰一句,“阿姊有什么打算吗?”
有什么打算?
嬴寒山叹了口气,用指关节压压眉心:“能有什么打算,养马,养骑兵,和北边的一万人玩赛赛赛。”
嬴鸦鸦不说话了,风吹得窗纸唰啦一下。嬴寒山突然被这一声唰啦惊醒,想起北边和嬴鸦鸦是什么关系。
“……阿姊这次是在靖舅舅那里。”她说。
“……嗯。”
回来时嬴寒山已经大致说了自己这次的经历,那时候嬴鸦鸦情绪不稳,没有太多反应。现在她冷静下来,嬴寒山再提,这事就有点不好说的尴尬。
“阿姊觉得,”她突然抬起头,“一定要和舅舅开战吗?”
嬴寒山又喝了一口茶,茶不太陈,但涩劲卡喉咙,回话就被这一口茶堵在喉咙里。
“鸦鸦,”她说,“你觉得那位铁骑都督会降吗?”
她还记得最后他追出来的那段路,望夜骓像是铁铸,马背上的那人也像是生铁打的,他没有一点表情,只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在天光下泛着微微的冷色调。远远看过去,像是北境边陲的一座碑。
嬴寒山努力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不出他卸甲跪下的样子。
嬴鸦鸦不说话了,她蜷起腿抱住膝盖,把一侧的脸颊搁在上面。
“总会有办法的,”嬴寒山听她小声嘟囔,“……一定有办法的。”
她放下茶杯,拍了拍嬴鸦鸦的肩膀:“是,时候还早,总会有办法的。”
两件大事过后就是些比较细碎的事情,沉州南的水利是最早修的,南边冬天地不冻,趁着百姓猫冬的时候适合把原先的渠道修整一下,有改道的有堤坝出问题的及时改。
无家在臧州那边实验性推广的灌溉技术已经在沉州小范围铺开,那是种用虹吸做原理的小管子,能将沿河的水引来农田。
理论上那东西可以修得更大,穿过田野和山地,直接形成水利系统,但用竹子做这种东西耐久有待考证,要是想修建大型系统,至少得把防腐弄出来。
这种东西如果能够分区域铺开,不仅农田能增产,城里的卫生状况也会上升。如果近期能和无宜碰个头,嬴寒山打算和她聊聊这件事。
在这些平和的思索和计划里,突然有一具棺木撞碎了平静。
这是个响晴天,淡河的街上被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晒得暴土扬长,靠在墙根下晒暖的老猫昏昏欲睡,人来了也不上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