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堂的手臂试探地收紧了,她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泪水把锦绣的衣襟染上一片暗色。要是不是现在该多好,她想,要是过去和未来的任何一个时刻该多好?
一个她没有仇恨的时刻,一个亲人还在她身边的时刻,在他说我心悦你时,她可以像所有与她同龄的少年人一样骄矜地点点头,告诉他自己也一样。
就算是之前那一次告白的瞬间,那个阿姊还在的时候,她点一点头也还来得及。
那时候她还能承担这份幸福。
他抱着她,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一直到肩膀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嬴鸦鸦枕着他的手臂,现在她不怎么发抖了。
“我之前……说我要想想,我想了好久,我想得太久了……”
“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的画,水仙……谢谢你一直等着我。我没办法在阿父阿兄尸骨未寒,阿姊失踪的时候偷偷地幸福,这样我会唾弃自己。现在这个时候,我没法和你在一起。”
她已经开始唾弃自己了。嬴鸦鸦想,她感觉到裴纪堂不匀的呼吸,他的怀抱很暖和,他仍旧小心翼翼地撑着她,尽管这份投出去的爱被虚耗着。
“鸦鸦,那……至少,你对我……?”
裴纪堂慢慢地停下了这个问句,嘴角浮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抱歉,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逼你回答这种问题。”
他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别过脸去叹出一口气。
“没事,我明白。我们就一起等寒山回来,好不好?等到寒山回来之后,等到你的愿望都实现之后,我们再说剩下的事情。”
嬴鸦鸦闭上眼睛,她没有点头,只是很深地把额头埋在他的肩膀上。阿姊一定会回来的,她想,等到阿姊回来……
裴纪堂也没有再动,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尊石像。我终究没办法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爱我,他想,现在不可以,以后又怎样呢?是可以,再说,还是终究只要现在呢?那一声压抑在喉咙里的呜咽沉了又沉,最后只变成无声的叹息。
有一阵风吹得急了些,窗户哐地开了,又哐地落下去。
琵琶胡琴与羌笛。
王奉良从南边回营,将将赶上平朔军凯旋的庆功宴。当这位刚刚卸甲,还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将领急匆匆穿过辕门时,平朔军的将士们已经举杯喝过一轮了。
刚一在营地里露面,王奉良就被熟识的几个军官堵住,要挨个敬他三碗酒才让他走。好在秦昼知道他肯定要被堵,一早就等在这里预备给他解围。饶是如此,他还是被灌了几大碗才逃出来。
“擦把脸吧,”秦昼笑呵呵地劝他,“殿下和钟副将在等着见你呢。”
王奉良一遍擦脸一遍抱怨这群人没大没小,忽然想起今天宴会的主角应该出来撑场子。
“小剑呢?”他问,“不是说他和之前救了世子的那个侠客一起,把蒙多部的王女带回来了吗?他小子不出来镇场,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秦昼微微一笑:不可说,不可说。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说的,黎鸣铗正在换衣服。
喝过三巡酒他就悄悄地溜了出来,跑到一边的帐篷里翻出几套事先准备好的衣服。
有圆领的胡服,上面是线条如流云的猛兽纹,有刺绣得精良的束腰外袍,一边用银线绣上铁甲一样的花纹,拟成文武袖的样子。
还有一套他觉得自己穿起来最威武的铠甲,虽说这个时候换一身甲上去好像显得颇有脑疾,但架不住他觉得威风。
东看西看,他又觉得自己现在身上穿的这套好了。
开宴时她就在席位上,不吃东西,只喝了几盏酒。他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发觉她脸上的伤疤又好了一块。现在它不像是毁容的疤痕了,像是在她脸上揉碎一朵红莲,半张面孔隐藏在琳琅坠下的花瓣里。
或许是他看她太久了,她转过头,对他眉眼温柔地弯了弯眼睛。
……没准她就是喜欢这套衣服!
黎鸣铗翻出熏香来,毛手毛脚地熏了熏上面的酒气,又给自己佩上一个八百年不用的香囊,再把剑系好。走到月亮下对着月亮转了两圈,权当拿它当镜子用。拾掇整齐,他悄悄地离开营地,向着后面的草坡去了。
她果然在那里。
嬴寒山懒洋洋地抱膝坐在草地上,歪着一边的脸看天空。这样寂静的月色让她觉得有点熟悉,好像在以前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也有这样一个恬静的夜晚,可以让她一动不动地仰望天空……
……并且被一只一骨碌滚过来的狗打扰。
黎鸣铗发誓他绝对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看到那个沐浴着月色的背影呆了一下,一时间没看到脚下有纠结在一起的草根,于是一跤摔下去刚好叽里咕噜滚她面前。
满头满身碎草叶子的小将军大字躺在她面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挣扎半晌彻底放弃,恢复大字躺平。
“不许看我,”他捂住脸,“一会找两个士兵来把我埋在这!我没脸见人了!”
嬴寒山不说话,他悄悄地分开手指,从指缝里看她的脸。
她居然笑了一下。
“你不要从我背后靠近我。”嬴寒山说,“我的本能敏锐,会把你当作敌人。”
“你没有,”黎鸣铗歪头,“你看,我还好好地躺在这里。”
“确实,因为你靠近的动作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