苌濯就站在那里,身上落满了开败的花。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他说。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是寒山很重要的人……濯吓到你了。”
他的手垂落下来,那苍白单薄的影子好像一只死了很久的水鸟,皮肉已经烂干净了,只有薄薄一层羽毛挂在架子一样的骨头上。
嬴鸦鸦伸出手,双手捧住苌濯的脸,裴纪堂立刻松开腰上的剑,过去撑住他快要倒下的肩膀。
“阿姊不会死的,”她说,“阿姊总有办法,已经一次,两次,三次,那么多次……阿姊不会在这个时候死掉。苌军师……苌军师?”
他慢慢地把手放在胸口上,手指无力地收紧。
“我感觉不到寒山的心了。它不在了,她的身体也不在了。她消失了?她不会消失的……”
“阿姊不会消失的。”嬴鸦鸦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
“她一定还在什么地方,遇到了比以前更大的麻烦。没有尸首就不是死了,就算,就算……仙人只要有魂魄就能活过来吧?阿姊……阿姊一定还在!”
苌濯慢慢直起身,他仔细地看着嬴鸦鸦的脸,然后看向裴纪堂,看向他们身后逐渐恢复意识,却惊魂未定的士兵们,他的目光越过营帐,越过战船,望向呈现出暗青色的地平线。
“啊,你们,都是她很重要的人。”
“每一个人……都是……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她才不会伤心……”
“濯怎么能……怎么可以这样……”
他轻轻握了握裴纪堂的手腕,挣脱开,低头看看嬴鸦鸦的脸,然后缓慢转过身,蹒跚地向着与河流相背的地方走去。
“苌濯!”
“苌军师!”
“军师?”
裴纪堂在喊他,嬴鸦鸦在喊他,反应过来的其他人也有下意识叫他名字的。刚刚那无定型的怪物消失了,那个沉默寡言却温和的军师在几秒钟内回到人世。
“你去哪里?”
他站住,有些摇晃地回过头,然后抬手指了指天空。
“我去寻……寒山。”他说。
“寻不到……”
“自向苍天之上……讨债……”
玉成砾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上来的。
当她赶到山门大阵的时候,苌濯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会了。
他身上还穿着在凡间的淡色襦衫,衣袖和下摆已经全部朽烂,呈现出旧蛛网一样灰败的颜色,整个人瘦骨伶仃地站在那里,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但在那张脸上,蓝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好像有一团火在这壳子里点起来了,快要把他烧尽。
玉成砾分开与他对峙的九旋山众人,站到最前去。
“她……有来过这里吗?”
苌濯的声音很弱,像是奄奄一息,但那双眼睛里的火却一闪一闪,烧得更亮了些。
“她来了,”玉成砾说,“她来的时候伤得很重。本来她想等你,但她的身体撑不住等下去。”
唰。
几乎是瞬息,苌濯身形消失,然后突然向前几尺,谁也没看到他究竟是如何迫近的。藤蔓铺展开来,白花像是割伤中淌出的血珠一样坠了满地。
饶是玉成砾也微微蹙了蹙眉,略退一步。
她知道苌濯是故人之子,但她也知道他是什么的化身活过千年,她心里清楚得很那天魔是怎样不能制衡的存在,寒山不在,寒山不在,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能制衡他吗。
他就像是一面镜子,折射着嬴寒山的善,而当这善本身不再存在,那镜子之中会映射出什么来?
退后,她无声对其他人传音,小心异变。
没有异变。
“求你。”苌濯说。
“求求你,她去了哪里。”
她几乎听不清楚他说话,或许是他没有力气了。没有突然暴涨的花朵,没有撕裂皮囊生长出来的藤蔓,苌濯微微低着头,声音断断续续。他抬起手来举过额前,是一个长揖的手势。
“濯,非人之身,刑克父母,命道不吉……不应留存于世。”
“我知道……不论什么时候,濯总是带来祸殃的那一个。知道自己为人时,连累亲长,不知自己为人时,为祸世间。”
“寒山在,濯便尚有生息,寒山不在,濯便堕为恶物……”
“但是,求你,无论如何,求你告诉我寒山在哪里,生死如何……”
“若是她活着,我就去寻她,若是她死了,我便自绝……寒山不会希望我为祸……濯只要知道一个下落便心满意足。”
他抬起头,好像努力想要露出一个笑的表情,最后也只是提了提颤抖不已的嘴角。玉成砾迟疑一下,抬手示意身边人走开一点,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三张雷符。
符咒上的血已经变成黑褐色,中心隐隐有些灰了。
“这是她留下的,当时她还有话留给你。她说她去疗伤,十日内会回返,如果十日内你找到了这里,就留下等她。”
那些符咒从她的手指间离开,飞入苌濯手中。他的指尖颤抖着,几乎抓不稳这符咒。
纸上的血一搓就变成粉末,粘在他手指上反而泛起微微的红,在外神之子努力维持着的人类皮囊上,爱人的血正慢慢晕开。
“几日了……”苌濯问,“从那日起到如今……是几日了?”
玉成砾沉默片刻。
“有半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