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观鹭没有说话,她轻轻地揉着王氏的眉心,脑袋里在想另一件事情。
她妹妹也有十来岁了,以前在家里开过蒙,字也写得还好,等这次大将军来臧州,乌观鹭预备问问大将军学堂的事情。
她不想乌如芸就留在院子里,学习刺绣女红,学习矜持地笑与款款地行,乌观鹭有种预感,一股将要把一切翻个的力量将要靠近了。
她有幸被这股力量裹挟,她不希望如芸被它抛弃。
但是上学,上学的话……
乌观鹭没能继续想下去,王氏拽着她的衣袖,喏喏地开口:“敏娘,阿母今天来找你,是有件事情想求你。”
她的太阳穴跳了一下:“我去给你拿姜水来。”
“不用喝,”王氏赶忙摇头,攥住了她的袖子,“敏娘,你听阿母说……”
“阿母想了,之前是阿母错了,阿母没有用,保护不了女儿,但敏娘是好样的,你能护住自己了。以后阿母再不说要你嫁给哪个人了,好不好?”
她的手指在乌观鹭的掌心里轻微颤动着,乌观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是对阿母太严厉了。不管怎样,是她生下自己,是她在乌宅里把她长养成少女……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她只是没有见过另外一个世道,没有那种“不过如此”的感觉,曾经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大将军又何曾苛责过她呢?她应该给……
“但是,阿母毕竟想着,你一个人以后年岁渐长,若是没有一个孩子能照顾你……那怎么办呢。阿母有你,有小芸,你不寻个好人出嫁的话,至少有个儿子也是依靠。”
“廷芝现在爷也没了,娘也没了,我想着……把他过继给……”
……应该给自己一嘴巴。乌观鹭想。
她用力甩开了王氏的手,扭头急冲冲地向着廊下走过去。站在那里的仆役们惊讶地看着主事披着一件常服跑出来,几乎要两步栽进雨里。
乌观鹭看着他们,他们看着她。
“姜水呢!拿姜水!要烧干了!”她咬牙切齿地说。
入春之后,雨水渐渐多起来。虽然春雨酥润,但淋过雨后,用苏子叶和姜煮一碗茶喝了还是必要的。
十里城外的街边多了卖茶汤的担贩,热腾腾的汤桶上飘着切碎了的各式果子,不讲究的花上几个钱要一碗,就着路边的扬尘就喝了。讲究的要拆婢女仆役去买,淋了蜜糖送到主人家的车上。
这里从来很热闹,但在这个春天更热闹一点。
十里城外的佛寺拆了大半,僧人们全都被赶出来挨个盘查,没有作奸犯科和峋阳王勾连的就查验度牒,没有度牒的赶回去还俗,有干过什么龌龊事的就收系下狱,谁讲情也不好用。
被收系的“大师”们没有昔日的宝相庄严了,不时有人含含糊糊地哭泣或者恐吓,指着佛寺金光灿烂的宝顶,问拉扯他们的小吏难道不怕来生沦丧畜生道吗。
“滚滚滚,”本来就扬了一身泥点子的小吏呵斥,“我们之前活得不像畜生吗!”
“你们这群喝人血烧人膏的东西,待我们还不如田间地头耕种的对牲口!”
吵吵嚷嚷的队伍被拉远,哭泣声也逐渐消失在喧嚣里,坐在车里的公子们矜持地掀开车帘,观赏鸭蛋青色的天空,也听一听外面的人在嚷什么有趣的话。
好像是谁挣脱了小吏,大声咒骂那个金眼睛的女将是焚寺烧塔的罗刹鬼,必要在夜间显现出可怖的形貌来,吃尽十里城的小儿。
没什么人搭理他,他骂了一阵就被塞嘴拖走,掀着帘子的公子们嬉笑着,觉得实在很巧。
他们就是来求娶罗刹鬼的妹妹的。
而罗刹鬼本人也在喝茶。
嬴寒山觉得她来这里五年对饮料的认知只有大叶子茶和五香八角茶,绝对是因为淡河这破地方实在是太穷了。
从淡河出发到十里的一路上,嬴寒山完善了这个年代饮料的种类知识。
山楂!紫苏!果子汤!
她嬴寒山辟谷只喝茶是因为不得不辟谷,不是她自己清心寡欲就喜欢饿着啊。
嬴鸦鸦闻不惯熟紫苏的味道,嬴寒山就躲出去喝,上午讨逆平叛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进了城,下午活似盲流的某个街溜子就蹲在城边上水摊子里吸溜吸溜。
水摊老板从这个头戴斗笠,穿了一身暗色胡服的游侠儿身边走过来,又走过去,又走回来,期间这人吐了三次山楂,发了一会呆,说了两遍“再续一碗”。他就死活不明白了,这小哥是刚刚掉进酱缸里被捞出来吗?怎么这么能喝!
别再是蹲在这找机会找碴的吧?
可这人也付了钱呀?
就在他挠头的这一小会功夫,远远有个士人打扮的人过来了。那人一身细布大袖,佩冠佩剑,虽然衣服比不上车里的那些公子们华贵,但算得上是个体面人。
这人在蹲在那里的游侠儿身边站定,水摊的老板就赶忙让到一边去,一个游侠儿就够他受的了,体面人不叫仆役来而是亲自来蹲他的摊子,必有原因,他还是不知道这个原因比较好。
裴纪堂沉默地看着嬴寒山吸溜吸溜,嬴寒山沉默地看着碗里的山楂,把它吹飞了出去。
“晌午之后,就不见你……”
吸溜吸溜。
“鸦鸦说要我去寻一个盘头娘子,我不知……”
吸溜吸溜。
裴纪堂的眉头蹙起来了,他伸手在嬴寒山眼前晃了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