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已经听说你身边带了女眷,那就没必要遮遮掩掩,遮掩只会越描越黑。”
嬴鸦鸦把幂篱摘下来再翻过来看,找有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让她可以固定垂纱。从帽子上垂落下来的纱帘很妩媚袅娜,可以为佩戴者提供一份神秘的魅力,但如果她需要观察和快速移动,这东西就有点碍眼了。
“我并不是想遮掩,”裴纪堂正色,“你是沉州府的长史,不是什么人的女眷。”
嬴鸦鸦没找到她想找的那个部分,就顺手把幂篱找个地方挂起来了:“并无所谓,对方和我们只有一封信的交集,是敌是友尚说不好,为什么要费那个口舌跟他解释女官呢,再者……”
嬴鸦鸦忖度了一下,虽然她确实没见过浮泉郡守,但通过崔蕴灵的那位伯父,她对这位郡守有了些了解。那不算是个开明人,对想象中的“世家”有些过分地向往。这一次这么痛快地对裴纪堂态度放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裴纪堂与裴家的联系。
“再者他脑中都是对世家的幻想,想要找个世家搭上关系,这种人脑子里都是他笃信的自己那一套,在不清楚更具体情况之前,按照他的预设行动,最为便宜。”
裴纪堂慢慢地摇头了:“我们并不畏惧他,你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浮泉郡只有一两千人,那不是富有粮草的郡城,城墙也不高大,壕沟也不宽深。那位郡守没有能与沉州军匹敌的实力。所以裴纪堂想,她不用这样。
这身穿紫色的直裾,一束藤花一样,一抹紫烟一样的少女挑起眉毛,好像是被这句话惊讶到了。畏惧?她稍微抬高了声音。
“这无关畏惧,这只是……为了更快更方便地达成目的?”
裴纪堂显然是被噎住了,他慢慢眨了几下眼睛,仿佛有很想说的话,但咬住了没有说出口。嬴鸦鸦很无所谓地对他笑一笑:“而且我也不觉得这是什么牺牲。于我有何损呢?名声吗?这又不影响官誉。出嫁时会被人诟病吗?”
那双像是凤蝶翅翼一样的眼睫翕动了一下。
“要卖的货物才被估价。”她说。
于是裴纪堂安静下来注视着她,不再说什么了。
或许是气氛变得太快,或者是他屈服得太快让嬴鸦鸦觉得有点无聊,她又兴致勃勃地预备着去叨一口他的毛:“再说了,此人定会举办宴席,我冒昧请问刺史,烹茶,合香,舞乐,行酒,哪样刺史比较在行?”
嘶……这个问题问一个世家子确实有些挑衅的嫌疑,裴纪堂苦笑一声:“虽然是裴家旁支,但也不至于一窍不通。”
“嗯,我知道,所以哪个比较在行?”
裴纪堂笑了,他慢慢地摇摇头:“总还是会一些的。”
“可我是都会,”这只黑羽毛的小鸟骄傲地扬起颈子来,“我有信心让他们闭嘴赞叹,所以刺史,你该带上我。”其实这话细究起来很有漏洞,很不符合“终南以南”修士之妹的人设,不过裴纪堂不会说出来的,他只是噙着微笑点头。
“那就拜托鸦鸦了。”
浮泉作为郡城,整体状况是要比青县好不少的。
这里的地面平整,城墙光滑,壕沟里没有冻饿而死的尸骨,空气中也不曾弥漫着腐肉微甜的臭气。有零零散散的商户,农人,居民在进出,身上的衣服都还大致能看出轮廓,不是褴褛的布条。
偶尔还能看到一两驾马车,碌碌的车轮转动声由近而远,逐渐听不见了。
而另一种声音却逐渐靠近,队列行走的脚步声,马匹奔驰的蹬踏声,军队像是鱼群一样慢慢地迫近,又慢慢停歇。一队骑士簇拥着车马向浮泉去了。
裴纪堂接受了浮泉郡守的邀请,但他没有承诺自己要带着“女眷”单刀赴会。
军队就驻扎在浮泉周边半日路程的地方,保持着礼貌但不掩盖威胁的距离。不论城内城外有什么异动,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晌午后太阳逐渐开始向着天空的另一边移动,城门前早早地就被清了场。铺地的布与路两边的尘障是来不及准备了,但至少城门前撒过细细筛了的黄土,看起来也整洁体面。
士德明站在门外,简直像是新妇一样翘首张望着。
在郡守之中,他还称得上年轻,年龄还没有抵达不惑因此心中的确还有许多疑惑。他不知道自己的策略出了什么问题,这天底下的人,本就是一层一层被细分着,如同站在高楼的不同层级上。
最上面的是天子,是皇家,再下是门阀,是世家,一层一层的高楼高耸入云,如果想要向上攀登,就只能伸出手来抓住头顶人的衣摆,衣袖,慢慢地爬上去。
士德明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很高明的,即使在同辈人里也未必有如他这样头脑清醒,能够看穿这一点的人。
但事实却给了他一个耳光,他竭尽全力攀附的人把他举荐到了这个鬼地方,简直就像是用两根手指架起一块脏布,从桌上投入水桶中一样。
他茫然过,他怨恨过,在湿热发潮的床褥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暗暗地咒骂着老天如何这样待他?
但今天士德明知道为什么了,老天是要奖赏他的,此前的一切不过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考验。天下藩王不知几何,他手下效力的世家算什么世家?唯有裴家,才是当今天下世家之首!
哪个家族敢于将与自己比肩的世家诛灭,上上下下从族首到外嫁女的骨血杀得一个不剩?哪个家族敢于掀起宫变鸩杀皇家掌权者,如今掌控幼年的天子号令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