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信任白门人的将领,她愿意坐在他们之中,她顾及每一个人的生死,仿佛她也是从海里降生,他们有同样的阿母。
白门人怎么不可以死呢?白门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生生死死过来的,但前提是要值得!要有一个人值得他们这么去做。
“诸位之中,有人见过我,有人没有。有人听过我的传言,有人只听过我的名字。”
“或许有人会告诉你们,我是仙人,我不死不坏,能在千军之中斩将。而我要告诉你们,我从未觉得我是仙人,我与诸位一样,是有死之人。”
“若我们于绝境之中,你们的最后一人倒下了,那我也会随之而死。若你们还站立着,我便同之而生。我不死,是因为我手下的兵将不死,我不欲死,所以我将竭力保诸位不死。”
被仙人率领的士兵是没有希望的,他们不过是被更高等的生命操纵的棋子。
战局失败,没人可以斩下仙人的头颅,战局成功,荣耀也会被归于仙人的法术而非士兵的拼死。
所以嬴寒山不做仙人,她从未认为自己是仙人,从不考虑以一己之身撼动一切。
她是凡人,勇武的凡人是凡人,不易死的凡人是凡人,她是凡人的将领,她会与他们一同生死。
“今日之后,我以我性命托付诸位,请诸位亦以性命托付于我!来日,且共勉之!”
所有人都高呼起来,呼喊将军的声音冲上云霄,在这沸腾之中,嬴寒山瞥到林孖很淡地微笑了一下。他平举手中那把刀,单膝跪下了。
“林孖事已毕,无悔恨之心了。”他说。
“此前阵前抗命,将军言容后惩处。林孖已经安顿兄弟,打点家事。诸事已毕,今请将军以军法处。”
第76章 王驾有召
那把刀换了新的刀袖, 刀鞘上的骨饰擦得可以照人,嬴寒山在那上面看到自己的眼睛。
她把手放在刀上,林孖的手就慢慢松开, 垂下去, 他的肩膀也压下去, 恭敬地在她面前俯身, 像是一只露出喉咙的犬。
人群安静下来,唰唰的雨声又一次变得清晰。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她的手指上,海石花的嘴唇不安地抿起, 但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他们脸上甚至没有意外的表情, 仿佛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被提前告知了。
不管今天他林孖的头颅是继续在颈子上, 还是落到这地上的泥泞里, 都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嬴寒山用拇指把刀从鞘里推出一线, 雪光一样的白色照亮他的脸,林孖的睫毛轻微地翕动起来,他没有发出声音。
刀出鞘, 风声斩断雨,她终于听到惊呼声, 来自后排不知道谁的口中。林孖的眼睛闭了一瞬间, 几秒钟后才睁开眼睛,有点朦朦胧胧地抬头望向周围。
嬴寒山只是用刀鞘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林孖,你罔顾军纪, 阵前抗命,本应以军法处。但你淡河一役斩杀副将有功未论。如今功过相抵。现褫夺你一切军职由海石花暂代, 降为普通白麟军士。”
“你有异议吗?”
“林孖敬受命。”
海石花愣了一下, 也立刻屈膝半跪下来:“海石花敬受命。”
四周散开一阵轻微的呼气声,虽然没有明显表现, 但能看出大家的肩膀都放松了下来。
嬴寒山示意两人起身,从白鳞军中点出她熟悉的老人,又挑出四五个会弓箭的人,林孖正在其中。
嬴寒山把新造的弓放到他手中,林孖肉眼可见地摇起了不存在的尾巴。“尽快熟悉,以后做教官有的你忙的要是干不好,连着今天的账和你一起算。”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
“哎!”林孖又露出了那一口白牙,“yi……将军!”
“连着杜泽的账也算。”嬴寒山补了一句。
林孖立刻不笑了。
春日里农忙,军队里也忙。农夫侍弄新起身的苗子,军官们训练刚刚入伍的士兵,杜泽难得在家。
嬴寒山进院子的时候他不在,只有他孩子和妻子在家。杜泽的长子已经长到七八岁,眉眼里稍微有些白门那边人的痕迹。
他在一片刚刚开始攀篱笆的豆苗旁边挥舞着手里的什么东西,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把粗糙的小剑。
男孩一看到有来人,就立刻抱起剑跑向屋里:“阿母,阿母!”他说话基本是淡河这边的腔调,倒和白门人不同了。
从屋里转出一个妇人,手里牵着另一个孩子,只有两岁多点刚刚会走的样子。算算时间应该是在淡河疫时降生的,这一家子保全实在万幸。
男孩跑到母亲身边,才回头看嬴寒山,一双眼睛里满是戒备。小孩子不懂什么人情,只是被嬴寒山看得有些发怵。
那个圆脸的妇人看了一会嬴寒山的脸,反应过来了,脸上露出一个拘谨的笑容,拉开门请她进门来。“不了,”嬴寒山摆摆手,“我找杜县尉,就在这站一会。”
她估计着杜泽如果一会不回来,可能就要等到晚上,正这么想着,那个被牵着的小女孩很脆爽地喊了一声耶耶。
“哎。”嬴寒山听到背后中年男人的声音:“雪仔来。”
那个小女孩就一只毛绒小鸭子一样蹒跚地跑过来,杜泽蹲下抱起她,颠一颠让她在自己手臂上坐稳了,才扭过头来看嬴寒山。
说实话,杜泽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他像是个偷喝酒被抓住的新兵,笑容里藏着惴惴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