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宴将军强行相邀,没有人会在妖邪暴走的大晚上聚众集会。
有胆小的臣子想要借机溜走,可腿还没直起来,便被宴玦一把按住,强行压了下去。那人如临大敌地哆嗦了脑袋,在看见周围一众小厮女侍皆是玄甲卫假扮时,又勉勉强强地坐下了。
“宴七!”
宴家家主风流天下,宴玦是他第七个孩子,熟悉的人便能越过生分的将军敬称,直呼家中排行。
宴玦听见玄南彦的声音,终于松开钳制朝臣的手,寻了块人少的地方站定了。
这好友不仅是玄甲卫副将,还是身份尊贵的六皇子。只是平日里全没有皇族气派,说话没个讲究,多是嬉皮笑脸专爱凑些不着边际的热闹:“那面首大人说雨前龙井又涩又绵,喝不习惯,问我们这有没有太平猴魁......”
宴玦神色一顿,转过来半个脑袋,面无无波:“哪来劳什子太平猴魁......”
太平猴魁是西洲御贡。
他这样说着,可转眼又招了招手,朝玄南彦嘱咐道:“叫人去我府上搬两坛生烟雨,足够伺候的了。”
“还得是女帝威名,连面首也不能开罪,都要惊动你珍藏的好酒了......”玄南彦装模作样地啧了声,不由感慨,“你别说,长得真挺人模狗样的,又那么维护女帝,亏得太平猴魁都能喝习惯。”
宴玦没理会他,右手抱在左手手臂上,指尖微屈,顿了顿声,便低低开口:“他不是面首。”
玄南彦闻声一愣,顿时睁大了眼睛。
“流言,再加上朱砂二殿下对他的挑衅,便足以证明他和女帝关系不浅,朦朦胧胧,不清不楚,到这就足够让所有人相信了......”
宴玦语调平平,手指敲在手臂上,却颇有节奏,“可又提起太平猴魁,倒是在刻意强调,反复确认......过犹而不及便是掩饰。”
“那他为什么要谎称自己是面首?”玄南彦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飞快问道。
“与我们无关......”宴玦轻微地摇摇头,可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副陷进沉思的表情。
半晌,像是猜到了什么似地顿了顿声,又变回了那副寡淡的音调:“女帝既然让他来,那就是全权信任,无须我们来揣度......”
作为北洲柱石的云麾大将军当然摸过各位大人物的底细,可哪怕这人实际上和正派大宗师完全挨不上边,他也不会自负到去质疑女帝的决定。
表相,不等于真相。宴玦深知这个道理。
“不是面首你还送他好酒,那可是柳城才有的生烟雨,我你都不给......”玄南彦忽得拖长了音调,那手指着自己,语气也跟着幽怨起来。
宴玦斜过视线,横起眼睛瞟他一眼,开口道:“那人行事阴狠难测,就算目标一致怕也少不得惹是生非,若因这等小事就得罪了人,耽误了封印大事,谁担待得起?”
玄南彦一噎,接着便啧着腔调摆了摆手:“行行行知道你满脑子都是大局,你就放一万个心,那人怎么着也是个大宗师,肯定不会在正事上出差错的。”
似乎也是同感,宴玦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一掀衣摆,在列席主位上入了座。
他竟然没生气。
重尘缨将酒杯挨着自己的唇边,眼睛却七弯八拐地绕过人群和漆柱,一直瞟向宴玦的方向。
照那天晚上救人的态度表现,宴玦怎么会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毒舌、冷脸,再加上位高权重修为超尘,就算没撒出火气,怎么也得挂个脸才是。
可这会儿本就没什么好印象的自己提了冒犯又挑衅的要求,竟是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他顿时坐直后背,再次凝了视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
可那人依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情绪,只懒洋洋地倚坐在软榻上,高扎的马尾垂落在背,支起条腿举杯对酒,傲气又随性。
哪怕是轻便利落的窄袖也丁点没影响到他本身的矜贵风度,耳边的发辫绳结落在肩头,随着动作上下晃动,明明不见笑却再添了几分松弛意气。
生来就是令人羡艳的天之骄子。众星捧月,光耀灼灼,尤其,心难昭昭。
他的确和别人不一样......
是足够装模作样,难以揣度,还是和普通人一样,虚有其表,脆弱不堪?
重尘缨向来以最大的恶预设人性,但不论如何,他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猎物。
宴玦不是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假把式,他很喜欢。
重尘缨无聚焦地盯着手里那醇厚的液面,看着波纹一圈圈荡起。
又微微抬起眼,越过瓷白的杯壁,却扫见了正同样举起杯盏的宴玦。
巧的是,眼神交汇,刀刃再次无声鸣啸,蛮横碰撞在一起。
那人居高临下,原本还算松弛的表情在瞬间敛紧,漆黑幽邃的瞳孔里溅射出暗光。
可却生不了实质的火花。
重尘缨知道他不会也不想跟自己撕破脸:域河封印需要四大宗师,在他眼里,少一个都不能成事。对于这种包揽责任又自诩英雄的人,绝不会允许封印失败,普世生乱。
正派的表象从来都是如此。
所以重尘缨打算利用这一点。
毕竟无论他们私底下再怎么刀剑相向,表面功夫都要做得完美无瑕,掩饰得天衣无缝。
接着托高酒杯,朝他视线轻佻地缓慢闭眼又再度睁开。
第04章 心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