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齐走近老人,微微曲腿,看了看老人家的眼睛,又是很温柔的声音:“不红了啊,你这两天没熬夜了吧?”
“我爸说爷爷前几天一直在追一个生活类节目,追到晚上一两点。”明来小声解释着,扒开初阳那只一直揪着他衣摆的手。
初阳哑然,但见着亲人了,心里还是温暖的,如此刻的美丽黄昏。
“走吧。”黄昏里的女人微笑着唤他们,一下把初阳带进了童年的时光里。
瘦瘦小小的明来背着大大的画架,戴着小黄帽,提着气泡水,颠儿颠儿地跟在他身后,问他到底要带他去哪里写生。
初阳总是笑得明媚如朝阳,回过头对明来说:“去红枫岭啊。”
那时,远出的陈尹坐一辆大巴车回来,车子停在两边种满红枫的盘山公路停车地带,她脖子里挂着一个相机,身穿红裙,光着脚丫朝他和父亲这边奔跑,笑得像唤醒春天的漫山野花。
陈尹说,她爱土地,爱自然,爱这世界的山川湖色和天地万物,所以当她到达一个地方,她一定会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踩下独属于她自己的痕迹。
她总是不爱穿鞋。
初阳学着她打光脚,踩进冬天的铺雪,画出鱼儿的形状,当天晚上就被宋先凌抽得屁股开花。
他和陈尹不一样,他光脚丫子只会被打,陈尹光脚丫子会被宋先凌抱起来。
“初阳!”
明来眉头紧皱,又唤了一遍:“初阳!”
初阳如梦初醒,呆呆地望着他,“怎么了?”
“去叫你爷爷过来吃饭。”
初阳往厨房看去,煤气炉上正煮着一锅已经冒热气的汤,他闻到了,是排骨的香味儿。
明爷爷做的。
他给他们做了饭。
在明来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这个冷漠至极从不表露关爱的明爷爷,做了饭等他们。
他又看见明来眼里有泪花了。
排骨汤,酸豆角,春笋腊肉,鱼香肉丝……初阳看得嘴馋。
爷爷提醒他道:“你明爷爷看着呢?注意点,别这么没形象。”
初阳默然挺直脊背,把手伸向桌底交握着。
虽然两家世交,感情好到平常日子都会一起搭伙儿吃饭、遇难时都会竭尽全力相助的程度,但礼仪还是必须要学。
这是爷爷和他爸最常教他的,叔叔阿姨爷爷哥哥这几个称谓一定不能落下。
明家三口在厨房忙活好了,端上最后一道菜,提上明爷爷爱喝的白酒茅台,再拿上冻在冰箱里的酸梅汁饮料。
六人的方桌晚餐,两位爷爷并排对门而坐,夫妻俩坐其左,两个晚辈坐其右。等明爷爷和家长动筷了明来才看了初阳一眼,意让他吃。
初阳要夹中间的排骨,不小心夹起来一颗切长的葱苗,没敢放下去,夹回了自己的碗里,饭吃完了那根葱都没被碰过。
他们吃饭的时候不聊大事儿,多食少语,初阳憋屈得难受,想念妈妈在家让他随便站起来夹菜随便把不喜欢的佐料扔掉的时候。
明来从头到尾都一直在回答明爷爷的问题,不多,和初阳问的那些一样。新父母待他怎么样,明来说还行,不算撒谎。
明爷爷双手撑在腿上,还在咂摸最后一口酒的余味儿,就听明齐说:“爸,我预约了许医生,咱们去医院看看你的眼睛。”
老人家紧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啧”,还没睁开,声音就响起:“小明的事儿你都还管……”
“爸!”苏青立马打断他,“人许医生很难请的,你这周必须检查一下了,做个全身体检。”
苏青这一蛮横地说,老人家睁开了眼睛,还是用不和善的语气回应:“要不着你们管,你们管的是死人,我这一个老头子活得自在快乐得很,怕也沾了你们身上的劣气。”
苏青和明齐都是为死人工作的,遗体整容师和殡仪馆主任。
“算了,请他过来吧。”明齐率先妥协,语气很是疲惫。
“不用!”老人又要拒绝,苏青“唰”地一下站起来,吩咐两位晚辈道,“收拾!”
洗碗工作落到俩人身上,但明来让初阳站一边,别碰水,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水龙头。初阳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顿时心里一沉。他观察了明来一会儿,见人还是很平静,自己就实在又不敢问。
如果明来肯提一嘴,他就有底气了。毕竟他们又没真的在做什么,年纪那么小,说出去别人都不会信的。虽然他早就知道男女和男男之事,但重要的是,明来对此是怎么看待的。
洗完碗以后他们又给俩老人家续上茶水,明来打招呼说要上楼去换衣服下来洗,初阳赶紧跟在他身后,走至楼梯时,明爷爷忽然叫住明来。
“屋子好久没人住了,注意点。”
初阳顿时明白了明爷爷的言里之意,他还是关心明来身体的。
明来微笑着回复他爷爷:“好的,爷爷。”
来到明来的卧室,里面有一股长久未通空气的腐旧霉味儿,但衣柜书柜和床都干干净净的,初阳伸手摸了摸衣柜,没摸到一丝灰尘。
衣柜角落放了一大块落地镜,镜子两周各自放着一个木箱,是明来用来装绘画工具的。
卧室的飘窗很长,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外面视野宽阔,躺床上都能看到无垠夜空。初阳记得他和明来经常坐在这条长长的窗户沿上打纸牌、看漫画、逗弄小虫子,他们在这里一起做过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