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迎着他的目光,“我和你一起去明月宗,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她似乎已经完全从混乱和迷茫中恢复过来,脸上神色坦率而冷静。
“好。”他转开脸去,应道,“走吧。”
两人在战堂弟子押送下,于夜半时分顺利回到白慕山承剑峰,将昨夜被追杀一事以及与渠山氏相关的所有来龙去脉向尹玉和盘托出。
东方既白时,尹玉长叹一声。
“劫尸者行踪神鬼难测,实难追查,原来竟是渠山氏人,那就难怪了……要夺回杨峰主的尸首,还得从长计议。”
她皱紧眉头,“打开封印的记忆,必须以极精准的内力冲破脑中气穴,不能有丝毫差错,这事风险很大,我先去请示掌门。”
“有劳师姐。”薛铮忙道。
不多会儿日出青嶂,光芒洒遍白慕山层岭峰谷,两人于晨光中跟随尹玉穿过承剑峰的主殿,进了侧后方的一间剑室。
掌门颜渊正等候在剑室之内,和颜悦色对年行舟道:“你就是年行舟?我听尹玉说了你的事,你既与渠山氏有仇,便是明月宗的朋友,你且安心在这里住下。”
他面色沉下来,凝重道:“渠山氏作恶多端,劫走杨峰主尸首,又杀了我明月宗弟子,我们绝不容忍,也断不会放任他们继续作恶——持剑者,不为正反为邪,当诛。”
年行舟忙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掌门。”
颜渊微点下颌,看向薛铮,“我虽身为掌门,但很多事情也由不得我一人做主,毕竟明月宗传承几百年,宗规铁令如山,我亦不能违反。”
薛铮知他说的是多日前定下弑师之罪并下令行刑之事,忙道:“弟子明白。”
尹玉当日大胆助他逃走,想来也有掌门在背后授意,否则以她的性格和一贯作风,应该不会如此罔置门规,直接做出如此举动。
“杨峰主尸首被劫后,其他几位峰主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没有强有力的证据,你的弑师罪名暂且还不能摘去。”
薛铮点头。
颜渊停顿片刻,叹道:“要以凝气指再次打开你脑中气穴,找回封存的记忆,你可能会受些苦——你可准备好了?”
薛铮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弟子准备好了。”
颜渊袍袖鼓鼓生风,“那你坐过来。”
紧闭的剑室内针落有声,尹玉和年行舟恭默守静,沉声静气地坐在一边等待着。
一个时辰后,颜渊大汗淋漓地收手,尹玉忙递上锦帕。
薛铮缓缓睁开眼睛。长睫掀起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几乎没有焦点,充斥着迷乱和恐惧,痛苦与不安。
他看见血红的弯月浮在天际,祭台上的血滴滴答答流下,淌成一弯血河,刺耳的尖叫和疯狂的笑声回荡在耳际,灰色的吸血鹫盘旋在低空,张开血红而尖利的喙。
他看见火球一般的烈日当空高悬,密密麻麻的人群伏在滚烫的大地上,膜拜着前方一座尖锥般的黑色山峰,山峰直指天际,山壁光滑锋利如刀脊,阳光下泛着细碎的晶光,有黑色的身影高大如山,静立在黑峰之前,俯视着痛哭流涕的众人。
他亦看见圆月如银的夜晚,幽暗的密林之内,厚厚的落叶与青草之上,滚着狂欢的男男女女。
他还看见有着痴傻呆滞眼神,口角流涎的人被放归于山林之中,如惊慌无措的幼兽一般,凭借本能四处逃亡着,躲避着即将到来的猎杀,雷光闪电一样的剑锋毫不留情地劈入他们的身体,飞溅的血液染红三尺长剑,残破的身躯倒下,鲜血蔓延在草丛弄间。
那些破碎的肢体被幼小的孩童装在竹篓里背着,一步步趟过染血的浅流,倾倒在祭台之下放火焚烧,火光映亮黑色山峰半腰上的一方平台,那里耸立着一个高高的尸架。
被垒成宝塔形状的尸架上,僵硬的被灌了水银的尸体整齐地排列在底部,上面一层只能看见糜丽幽艳的花朵张扬地伸展着如钩花瓣,盘根错节的根须之下,隐隐露出零碎的白骨。
薛铮急速地颤抖起来,脸上的神情痛苦不堪,汗水从额角滴下,顺着下颌滑到颈间。
三人默默注视着他,等待他自己挺过去。回忆一定是残忍的,但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
薛铮胸口急剧起伏着,闭上眼睛。
他陷入长久的黑暗之中,似乎回到幼年时那一段不见天日的迷蒙混沌里。
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身形尚幼,被背在巅颤不休的竹篓中,脸上蒙着布,什么也看不见,但凄厉的风透过竹篓如刀一般刮过他的身体,让他瑟瑟发抖。
当背他的人终于停下时,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行,”回答他的是温柔而坚定的女声,“我必须回去,不能让他们发现一点异常,否则他们会发现他并没有死,他往后的一生,都将生活在东躲西藏中,并且最终会被带回来……那样我把他送出来便没有任何意义。”
男人沉默了一瞬,“你放心,我会好好抚养他长大。”
轻轻的吻落在他头顶上,他挣扎起来,想要喊出来,但喉咙干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竹篓被移在高大而宽阔的背上,他被颠簸着再次陷入昏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刺目的光线扎到眼皮上,蒙脸的布被揭开,他看见男人瘦削的脸和温和的眼。
“你往后,就跟着我吧。”他说,递了一块米饼给竹篓里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