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慕朝游 第42节
    他幼时也杀过人,那是很久以前了。
    剑杀为祸一方的胡匪,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还要被赞一声勇猛英武。与背地里暗行诡计,残害无辜终归不同。
    真的要杀慕朝游的时候,即便是他也不能当场立下决心。
    这倒不是出自于什么不忍的负罪感。他幼时也杀过无辜,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他幼时恣睢残忍,天性为恶,起先觉得王羡养的鸟吵闹,吵得他不得安宁,读不进去书,就站起身将那只聒噪的鹦鹉放归了田野。
    王羡派来照顾他的随从曾经劝阻过他,说这鸟被人饲养得年岁久了,放它归林是害它性命。
    王道容不为所动,仍一意孤行。
    再后来是那只抓伤了他的貍奴,在刘俭问他讨要之后,他本想一剑刺死了这貍奴,回刘俭说它病死了。
    恶意是一点点膨胀的。
    他的生活每日无趣得一眼便能望到底,每日读书习字,和父亲去拜访所谓的名士。
    小小的王道容,安安静静地随父坐着,低眉顺眼,规规矩矩,一坐就是一下午,从不吵闹。
    但谁知道他的思绪早已经放空到不知何处去了呢?
    他觉得他们说的大话很响,很无聊,浅薄得一眼就能分明。
    他常听他们说些玄之又玄,空虚得没有边际的话语,时不时互相赞叹、吹捧,最终这一场场清谈流传出去,成全他们的名声,成就了他们赖以为生的政治资本。
    每一个人都像是在描眉唱戏的优伶戏女,端看谁演得最超然洒脱。
    在这无趣的,浅薄的生活中,杀生变成了一件难得令他感到有趣的事。
    感受着生灵在自己掌心挣扎求生,温热的鲜血在脚下流淌,脉搏还在鲜活的跳动。
    ……生与死交界之时迸发出的那股蓬勃的、旺盛、甚至是耀眼的生命力。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移不开视线,深深地为之着迷。
    在一开始,王道容做得不是很明显,每每杀过什么畜生,总要细致地擦干净鲜血,焚烧掩埋,将现场处理妥当。
    频率也不太高,谨慎起见,两三个月一次罢了。
    后来,他发现,杀一两只畜生,在众人眼里其实无伤大雅,这世间谁不杀人。
    从那之后,他杀过许多飞禽走兽。
    被王羡知道了,劈头盖脸好一顿责骂。
    王道容只是不解,都是杀生,为何游猎可以成群结队,浩浩荡荡,甚至还能由人秉笔记载,歌功颂德,书之后世。
    每一次天子田猎,堆积在营帐旁的猎物都如小山高了。而他杀几只畜生为何就成了王羡眼中的恣睢残暴呢。
    都是杀生,为何还能将田猎明明白白写入《礼记》之中?
    王羡被他的歪理邪说气得面色铁青,大骂他难道还想学罚北边那些残暴的胡人不成?
    他被罚了面壁思过。
    跪在堂前,王道容静静想了许久。
    终于明悟,或许不是不可以杀生,只是缺一个光明正大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那么,若是有了合理、恰当的理由,杀人似乎也不是不行吧?
    他的第一次杀人,始于一场实验。
    对象是那个他很讨厌的,被王羡派来的,总是管束他的随从。
    那个仆从的手脚并不干净,他设了一个局,找到一个机会,当众揭发了他。
    王羡念旧情,犹有不忍。在他宽恕他之前,小小的王道容眼睛眨也不眨,迅速拔出剑,赶在王羡开口前,一剑刺死了他。
    当时,恰逢大将军来访,周围坐了许多宾客。
    鲜血飞溅上他的眼皮,挂在眼睫上很不舒服。
    众人大吃了一惊。
    在众人注目之下,这个冷淡文秀的小少年神情淡漠,满不在乎地说:“我王家之物,怎容他人觊觎?”
    又迅速收了剑,无不谦逊,彬彬有礼地朝众人一一行过礼赔过罪:“惊扰诸公,是容之过。这刁奴屡教不改,我替王家清理门户。”
    “今日污了诸公双眼,更是容御下无方,但听诸公责罚。”
    这是一场表演。
    时至今日,王道容还记得他那掩藏在柔顺谦逊外表下的激动。
    热血迅速滚过四肢百骸,他兴奋地浑身泛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将从大人们那里学到的表演技巧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将军双眼一亮,果然夸他杀伐果断。
    众人遂都夸他小小年纪,就有了将帅之风。
    也有人背地里说他小小年纪,太过残忍,可王家势大,就算再不喜也只能吞回肚子里。
    杀人当然可以,需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而且最好一击毙命,不能虐杀,若学了那石羯残虐凶暴的作派,如未经教化的畜生无疑,姿态不好看,名声也不好听。
    实验很成功。
    但在那之后,王道容便再也未曾凭一时之兴杀过人。
    他只是好奇,并不滥杀,到后来年岁渐长,明善恶,了礼义,化性起伪。一举一动,无不恪守礼教典范。
    但王道容清楚,本性的恶只是分明,未曾消失,如心中毒蛇,需时时警戒制御。今日杀慕朝游,无疑于猛兽出笼,制御了十多年的猛兽一朝释放,还能再回到最初吗?他不清楚。
    他想要掌握权柄,想要高高在上,想要姿态好看,做人人交口称赞的君子名士。
    滥杀无辜,这并不体面。
    王道容微微抿唇,内心一阵摇动。
    慕朝游的存在,仿佛是为他设立的变数,打破他行事的准则,总要在他为自己规划好的道路上横生出许多枝节来。
    若不杀她,他只能预感到一而再再而三的,更多的变数。这些天里建康阴气频动,只怕有心人早晚会找到她门上来,单是神仙血这一样,他就不能坐视她落入别人的掌中。
    王道容静静地想了很久。
    彭仆元的鬓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望着这位高雅的公子静坐在窗边,不敢出言打搅。
    过了一会儿,一只玉白色的足踩落在地上,洁白的道袍如雪浪般掠过地面,那无比高雅的琅琊王氏的公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王道容赤足而立,与慕朝游经历过的前尘种种一一浮现,但这一次只蜻蜓点水般地,很快便从脑海中拂去。
    他顿了顿,嗓音轻轻地,很动听,哪怕面对眼前卑贱的杂胡,甚至也保持了君子般的谦逊,语气轻柔得像花开落:“我需要你为我杀一个人。”
    第027章
    走了个刘俭, 又来了个王羡。
    午后的人少了,趁着店里人少,活儿也轻省。
    韩氏撂了抹布, 远远地站在柜台后面张望。
    王羡坐在人群中, 懒懒地笑,通身上下跟会发光似的, 由不得人不去注意。
    韩氏是越看心里越犯嘀咕。趁着魏巴路过,韩氏一把揪住他, 和他咬起了耳朵。
    “诶你说,这又是那位贵人?”
    魏巴明显比她看得开, 朝王羡的方向看了看:“你管他是哪位贵人?贵人的事也是咱们能探听的?”
    魏巴语重心长: “咱们只要把贵人伺候得好了比什么都强。”
    “你傻啊!”韩氏就看不惯他得过且过的德性,没忍住拧他一把, 骂道:“就算是贵人,那也得摸清楚人家是何方神圣不是?”
    韩氏心思活络。
    对于老妻的脾性, 再没有比魏巴更了解的, 一边侧身去躲, 一边笑, “我看你就是想巴结人家, 人家哪里缺你的巴结?!”
    “我说, 你与其巴结人家,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还不如去巴结阿游。”
    “阿游?”韩氏一怔。
    猛然惊觉出味儿来。
    是啊这些贵人可不都是冲阿游来的吗?
    问题是,慕朝游不是说自己只有个朋友在王家为婢吗?
    当婢子还能认识这么多贵人?还能和贵人说说笑笑的?
    韩氏不信。
    再说,又不是慕朝游为婢!这还隔着一层呢!
    那个叫小婵的婢子吧, 也来他们店里玩过, 还是个一团稚气的小姑娘,看着也不像是在主家面前多有头脸的人物啊。
    “诶。”魏巴要走, 韩氏不让,拽着他又压低了嗓音说,“你真信阿游说的那些话?”
    “不信又怎么样?”魏巴朝慕朝游的方向努努嘴,“人家是摆明了不愿直说的,你还能逼她不成?”
    唉。也是。韩氏悻悻地叹了口气。
    她这段时间也没少旁敲侧击地跟慕朝游打听过,但这姑娘吧,每次倒是礼礼貌貌地回了,多余的一个字是绝不肯多说的。
    魏巴又要走。
    韩氏不耐道:“你这老腿好了?就这么站不住?”
    说着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遍。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魏巴的腿确实已经好了泰半,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就是走路还有点儿拐。
    魏巴:“诶你说说你,怎么我腿好了你还不乐意不成?”
    韩氏冷笑:“是不乐意看你每天乐呵着,怎么当初不打断你这条老腿呢!”
    “而且,我说,”韩氏关切地说“咱们之前不是和阿游说好了吗,就招个短工,你看你如今腿也快养好了。”
    “前些日子,朝游刚和我说起这事,”说起这事,韩氏脸上露出几分沉重之色,“说是打算辞了店里的活儿,去别家找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