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校尉告诉我,你是神。”裴昀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对方:“身而为神,为何却看不清人间?”
“……你说什么?”李八郎皱眉。
“你当真看不见吗?”
这一刻,少年的脸仿佛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了。恍惚看到那个人潇洒大笑:“你看不到吗?世界其实很单纯,花就是香的,草就是绿的,高山就是巍峨坦荡的,流水就是清洁的。你真的看不到吗?”
真的看不到吗……
“我听说神可以读心,你被仇恨迷住了眼睛和内心,才看不清眼前的人,也读不出人心吧?真可惜。”裴昀的神色里有点遗憾,更多的是笃定。
“老师绝不会害人,也绝不会见死不救,更不会做伤害我的事!”少年一字一字地说,“我信他。”
张九龄闭上眼睛,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湿透。
李八郎怔立半晌,嘴角勾起不屑一顾的嘲讽,突然大笑,那笑声愤怒苍凉:“张九龄,你竟将他教养得如此愚蠢轻信!这些年,你都教了他些什么?——命运无常,人心险恶,世情冷暖,权谋阴暗,兵道血腥,你可曾教过他?从头到尾,你只用那些虚伪的道德文章在欺骗他而已!”
仿佛感应到神的愤怒,脚下的大地开始震动,长安街上的雨水突然如决堤般汹涌而至,很快淹没了人的脚踝。
琴师一抬手,雨水顿时在他掌中化为无数匕首,朝他们袭来!
“铛——”剑光浩荡如山,劈面迎击。
裴昀咬紧牙关握剑拦在张九龄面前,身上被割出了许多口子,唇角渗出血迹,但眼睛那么明亮,像是雨水浇不灭的烛光,像是苍穹中的一颗小星,微不足道,却清寒夺目:“慕下先生,你教我剑术,我一直敬重你。”他一字一字地说,眼底有岿然不动的城池:“但是,无论谁要伤害我的亲人,我都会全力反击!”
“轰隆——”
仿佛有危险的低吼声来自远山与苍穹。
“杜欠揍,你带老师快走!”裴昀把张九龄抱上马背,随即猛地将杜清昼也推了上去!他用剑柄一击马臀,骏马顿时嘶鸣一声朝前冲去。
“昀儿!”
李八郎衣袖微动,风雨再次聚集成杀机!
这一刻,少年也大喝一声骤然高举起手中的剑,凌空跃起,一剑斩下!像是要斩开所有往事的迷雾,像是要斩开他所珍惜的那个人全部的心结与过往。
“不自量力!”李八郎大笑。
他一挥手,剑顿时飞了出去,裴昀的人也跌了出去,闪电骤然划过天际,从少年口中喷出的鲜血,将雨幕染成了红色。
张九龄蓦然回头:“不——”嘶哑焦灼的呼喊还未出口,他后颈蓦地一凉,顿时失去了知觉。杜清昼收回手,忍着热泪咬牙转过头去,用力一夹马腹,骏马吃痛急驰而去,带着他们消失在雨幕中。
那时,把他推上马背时,裴昀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和老师毫发无伤,就是保护我。走,不准回头!
不准回头。
裴昀倒在泥泞里,听着马蹄声哒哒远去,嘴角露出一丝虚弱懒散的笑意,他浑身都是伤,怀里的第三颗树种也滚落在地上。
这一刻,那颗色泽如血的种子仿佛享受了鲜血的滋养而被唤醒,顺着水流飘到少年身边,无声钻进了他的身体!
少年剧烈地喘息着,突然用力地睁大眼睛,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头颅中驱逐出去。
“其实忍不住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其实仍然有疑问渴望得到解答吧?”李八郎走到裴昀跟前,俯下身来,声音低沉如催眠,渗入灵魂深处,找到人心最脆弱的缝隙,“你不敢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害怕听到你不想听的真相。
“张九龄什么也不敢否认,他问心有愧,无颜以对。你若真的笃定,此事与他无关,为何你的手会发抖?”
“闭……嘴……!”裴昀满头冷汗,死死咬紧牙关,抵抗着剧烈的头痛,抵抗着那些可怕地无孔不入地想要渗入他耳膜和头脑的意志。
“呵呵,你的存在根本就没有意义,不被爱,不被祝福,甚至连你最亲近的人也从始至终在背叛你。”
琴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渺遥远,却又无处不在、无处可逃,“是不是很痛苦?是不是痛苦到想要将这一切都抛在身后?你的伤口不会愈合了,不是手上的划伤,是心伤。”
“不——!”裴昀大叫一声抱住头,在雨水中翻滚,头脑里的剧痛如同利刃般撕扯着他的意识,许多零碎的记忆骤然像锥子一样强行钉进了他的头颅!
“裴昀!”一个声音突然从雨幕中传来,面色冷峻如霜的少年奋力淌水冲了过来,“舅舅,不要!”
叶铿然拦在裴昀面前,用力抱住对方痛苦翻滚的身体,突然看到了对方胸口鲜红的伤口,只觉得恐惧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
“你在他的身体里……种下了反魂树的树种?”叶铿然颤声喝问。
“不错。”李八郎漠然地俯视着他们。
汉代东方朔撰写的《海内十洲记》中记载,上古时代,西海之中有山,山上有一种“返魂树”,香飘百里,树叶鲜红如火焰,种子可以令人死而复活。
从少年拉开抽屉的那一刻起,琴师就赠予了他三颗种子,最后一颗,是反魂树的树种。
返魂树的土壤,是人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