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静思见他的伤口不断渗血,连忙拦住他:“让杜欠揍来,你把自己的伤按好止血,别让先生再忧急动怒。”
眼看着杜清昼把人扶了进去,裴昀愣在原地,任由祝静思进屋取了药出来替他包扎,手中握着剑,心中却茫然。
他突然不确定,自己手中真的有剑吗?还是双手空空?
八
府上忙乱了一阵,天渐渐黑了。
刺客的尸体被迅速赶来的官差查验过,却没有查出任何身份线索,还有一个侥幸逃走的刺客,金吾卫们正在全城搜索。
一窗月华如水,张九龄倦然靠在床头,只觉得说不出的疲惫。谁要杀他,由谁主使,朝堂上的明朝暗涌……他闭上眼睛都可以不去想。可眼前浮起少年错愕受伤的眼神和滴血的剑尖,他心头微微刺痛,又莫名有一丝骄傲,沉甸甸的情感与期许仿佛磐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掩唇低咳了几声,只听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似乎在迟疑,半晌才传来声音:“……老师,是我。”
“进来吧。”
门就这么被推开了。
少年一身银色月华,身后分明是晴朗的夏夜,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却像被雨淋湿的凤凰,身上倒是半点血迹也没有了,但额头上还有磕伤的痕迹,桀骜的目光也被长长的睫毛掩住了。
探花郎是无拘无束的性子,从来不管什么礼法规矩,但在老师面前,一向是规规矩矩的。
张九龄正待开口,却突然眼前一花,随即怀中一暖,少年竟整个扑了过来,把脸埋进他怀里。
被牢牢抱住的张九龄一时怒也不是,苦笑也不是,只喝止了一声:“昀儿!”
探花郎在外人面前已经风度翩翩的饱学之士,谁知道人后竟然如此赖皮,还是孩子心性?
裴昀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不肯抬起来,“老师,我不想杀那几个人,但那时刺客伤害你,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地就挥剑,连我自己也没法控制。”
后来他想了很久,才发现那种无法控制的愤怒……叫做恐惧。
他以为练了浮云剑法就可以战胜恐惧,但那一刻他才发现,最大的恐惧不是对手的攻击,而是内心不能承受的失去。
有温热的东西慢慢沁湿了张九龄的衣襟,跪在他膝下的少年肩膀微微抽动,脸孔仍然深埋着不肯抬起来。张九龄怔了怔,手抚上了少年的头……记得在裴昀十岁那年,有次他感染风寒突然晕过去,醒来时孩子的脸哭花得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伤心又恶狠狠地瞪着他,猛地推了他一把:“你和我爹娘一样,根本就是想丢下我!”
看上去慵懒玩世不恭的探花郎,并不是别人眼中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子。
裴昀有自己的底线,而自己,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条。
这一刻,张九龄胸中的郁积都化为了酸涩。他定了定神,苦笑:“我本来没事的,你这样箍得我喘不过气来,真的要晕了。”
这句话果然凑效,裴昀立刻便松开了手。少年脸上挂着泪水,手忐忑地停在半空中,手上有很多茧子,有的是因为写字,有的是因为练剑。
“其实我也有内心的恐惧,就像你恐高一样,我恐惧战争和武力。”张九龄平静的语气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嘴唇上血色极淡,“我幼时见到汉人与胡人的厮杀,村庄被夷为焦土,河水里到处是令人作呕的尸首,妇女赤裸倒毙在路旁,失去依傍的幼儿在绝望地哭喊……这些年来,我读诗书,学治国,安民生,但我唯一不愿意碰触的,就是战争。
“这是我的主张,也是我的局限。”张九龄温和地制止了裴昀想要说的话,“我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有时候并不是我们想和,便可以求得安宁的。我并非不懂得这一层,可无论怎样,只要我做宰相一天,偃武修文的主张就不会改变。
“你的想法与我不同,我并不赞成。”张九龄替他理了理衣襟,“可你终究还是学会了挥剑策马,也许有一日,会挥戈天下。
“你的路要你自己去走,没有人能代替你,也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
“你不再恐惧高楼,击碎了自己内心的桎梏,做到了我此生做不到的事——你战胜了自己,比我要强许多。
“那一刻,看到你挥剑来保护我,我虽死无憾。”
泪水顺着少年的脸滚落下来,这一次不是无声的呜咽,而是近乎狼嚎的放声哭嚎。
他坚持了这么久,一次次在泥泞中爬起来,一次次与自己的内心殊死搏斗,一次次用剑刻下带血的进步与印记,终于在这一刻,在眼前这个人的一句话中,所有的汗水都成了勋章。
九
夜色中,不知从哪里隐约传来琴歌声。
一个人影自黑暗中越过围墙,落在寂静的庭院:“他的剑法练成了,但你失算了。”刺客掀开蒙面的黑布,站在琴师面前。
李八郎还是漠然无辜的模样,手指在弦上冷冷划过:“呵,他们师生的感情,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深。”
“是裴探花的节操比你想象的更没下限才对吧。”刺客冷哼了一声。
都是多大的人了?还能有那么幼稚的举动……可是,裴探花练剑时咬牙坚持的脸孔,和扑在老师膝前嚎哭的模样,在他眼前交错成画。
突然之间,他也有点羡慕那少年,那样的洒脱率性,当哭则哭,当笑则笑。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真性情,才能化解误会与隔阂……能勇敢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也是一种勇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