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嘲风虽然是苏家三公子,却从小过得憋屈。他娘原本是舞乐坊的歌姬,天生清亮柔美的嗓音,修长洁白的手指抚琴如天籁,让当时的苏公子一见钟情带回家中。以她的身份,嫁入名门苏家自然比别人多几分艰难。嘲风小时候,连府里那些有点地位的老管家,也敢对他呼来喝去。
只有一个人从不另眼看他……
萧易难。
跟在他身边的书童萧易难,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被当年的苏公子和夫人捡到,因为性格温厚,便跟在嘲风身边伺候。除了自带体香这点与众不同之外,萧易难几乎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孩子,聪颖耐劳,十分懂事。
见他无名无姓的可怜,苏公子就让他跟了夫人萧玖歌姓萧,取名萧易难。
两人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兄弟。
“即使你不设今日的陷阱,我也自会承担该承担的事,保护该保护的人。”嘲风一字一字说得清晰,仿佛牙关里咬紧了鲜血,“我也许任性,却也有血性。”
“那真是对不住,” 萧易难的眸子里带着朦胧的雾气,微笑深邃莫测,看不清真情假意,“我做事不喜欢冒风险。”
六
被关押在大牢的日子,就像突然被人将头摁进了泥水沟中。
曾经,败给李八郎的时候,嘲风觉得生活已经不能更坏,当灾难真正来临时,他才发现之前的牢骚有多么可笑。四周是暗无天日的潮湿,身上带着沉重的铁镣,连发霉的饭食也能让他狼吞虎咽——因为太饿了,每天只有一顿饭。只有正午的时候,会从头顶的小窗透出一丝丝亮光。
让他无法接受的,不仅是当下的处境,还有害他身陷牢狱的那个人。
萧易难为什么要背叛他?
他想过千百次,在黑暗里无数次地伸出手,却触摸不到一点点当初的温情,为了自保,人心可以变得完全陌生……最初的确是他做错了,但是如今,两个人谁又错得更多,谁又走得更远更绝情,却是无法分清了。
万念俱灰中,不知道是谁托狱卒送来了一本曲谱。
这个时候还有谁会关心他?
在比死更难熬的漫长的牢狱生活中,嘲风借着每天正午那一点阳光,将曲谱牢记于心,然后在黑暗中独自哼唱。
他手中没有琴,但是潮湿的空气里像有一把无形的琴,与他的灵魂一起拨动所有的痛苦绝望、无边的黑暗、未卜的前途,以及……头顶那一点微弱却倔强的亮光。
身在福中的时候,他有很多抱怨;真正地身处绝望,他反而沉默了。
整座牢狱里,别的地方都有哭叫、求饶、咒骂……他在最开始也大声喊冤拼命摇晃着铁门,后来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偶尔传来的歌声,没有其他的声音。
被抛弃在黑暗孤独中的嘲风仿佛只是一颗小小的石子,存在于天地荒野,时而静默,时而歌唱——没有人在意他,他也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只用低吟浅唱抵挡时光的洪流,和内心的虚妄。
日子一天天过去,嘲风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这天,看管他的狱卒喜气洋洋地进来,说:“恭喜了,可以出去了。”
“出去?”嘲风茫然地抬起头,一时间没有听清楚对方的意思。
“刑部已经审理清楚,在萧易难的房间里搜出了纵火的证据,现场目击的人证也找到了。”
事情……竟终究还是水落石出了。
走出牢狱的时候,嘲风一时间适应不了明亮的阳光,不由得眯起眼睛。几个金吾卫跟在他身边,态度却与之前大不相同,恭恭敬敬地领路:“这边请。”
圣上听说了他擅于琴歌,又因为这一趟牢狱之灾对他有了印象,便传他上殿演奏。
在金銮大殿中,嘲风已不再欣喜若狂。他经历过生死,经历过比死更冷的背叛,如今站在光明之下,他不再是曾经那个轻易能被摧垮的少年。
在七弦琴边坐下,他的手指已经许久没有抚琴了,起音有些生疏艰涩,让龙椅上的天子皱了皱眉头。
但琴音渐入佳境,这首曲子已经在灵魂里弹奏了千万遍。弹琴的少年分明是沉默的,可正因为这沉默,让他突然开嗓的歌声如同石头里开出的花,有种丰沛惊心的力量——
那是掷地有声的绝望,那是掷地有声的怒放。
“为什么读书考进士就光宗耀祖,乐师歌舞就被你们视为下九流?”
“别人的偏见而已,不必在意。”
“你们读书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不读书也能做到!”
“嗯,小风一定能做到,我相信。”
如今,他登上了天子堂,却只想要回曾经的时光。
有萧易难一起并肩读书弹琴欢笑的时光。
可这时光——永远不可能会来了。灰飞烟灭的,何止是一段回望,无声熄灭的,何止是一段火光。如今只剩他在暗夜里翱翔,哪怕用嘶哑的灵魂歌唱。
一曲唱完,蓬莱宫中的大殿仿佛也微微震颤。
鸦雀无声的寂静之中,只听清晰的掌声从上方传来,天子赞许:“好琴,好歌。”
嘲风胆子极大,在天子面前也不例外,他不亢不卑地说:“我只是得了一本好曲谱而已。”
——这一瞬间,他突然很想知道,是谁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送了这本曲谱给他?
天子非但没有怪罪,反而露出了了然的微笑。旁边的太监喜笑颜开:“少年郎,你可知你刚才弹唱的曲子,曲谱是谁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