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为了救我逃出来都死了,但妹妹还在他们手上!”花纥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水光浮动,“妹妹刚孵出来,还那么小,她从出生起就在狭小的笼子里,从来没有见过树林和山野,也从来没有鸣叫过——每日被勒喉取血,她的声音早就坏了。他们还不放过她,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羽毛几乎全部脱落,生不如死。”
“他们是谁?”裴将军的眼神突然变得深黑。
花纥浑身一颤,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裴将军这个人,攻心为上,谈笑之间皆有陷阱。
意识到这点之后,花纥暴怒地挣扎着,周身铁链哗啦作响:“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人类,都只是想利用我们!”
见将军不答话,花纥咬牙冷笑:“还是关心好你自己吧!虽说我能控制人的心神,让人丧失本性,但在你的心底,原本就藏着杀戮的念头。我不过是唤醒它们而已。
“你是天生的名将,你的骨子里就流着杀戮的血,沸腾着冷酷的血。那里没有温度,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胜利。”
裴将军缓缓迎向红衣少年烈焰般燃烧的瞳子,从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在梦里,他的确可以杀尽天下之人。
梦和镜子,有时令人畏惧,因为这两样东西,能在某种程度上照出我们自己。
“我知道你从陇右到楚地做了什么——”花纥大笑骤然扬声,“你联名十二州刺史试图保你的老师张九龄不死。可惜太迟了……你在荆州亲眼见到张九龄被诛杀;你自己身上的伤口——便是那时拜陨铁剑所赐!”
陨铁剑,是天子才有的宝剑。
数百年前流星陨落而得的陨铁,被皇室工匠锻造成宝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陨铁剑中,凝聚着星辰之光,王者之气。自大唐开国以来,陨铁剑由帝王代代相传。秦王李世民手持此剑助高祖扫荡四海一统天下,征战沙场所向披靡。
而被陨铁剑所刺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这一路天罗地网,只有耿直如叶铿然,才推测不出那刺杀背后真正的主使——
帝王的疑心,天子的命令,才是一切血腥杀戮的源头!
寂静中,一道光线劈在将军的眉目间,如刀刻的痛苦。
雨中山河匍匐,震撼无言。
花纥放声大笑!
——那些处心积虑做局的人,也许会作茧自缚;点火的人,也许会引火烧身。李隆基想要利用将军这柄宝剑开疆辟土,李林甫想要利用这柄宝剑邀功求宠,殊不知,他们都低估了裴昀!
这个人从不做任何人手中的剑,他只为自己挥剑。他比云更自由,比风更通透。当他真的如凤凰浴火而飞,只怕这陇右战场,再容不下他的遮天的羽翼!
一路风尘,一路快马,一路追杀,自从在荆州古城抱着老师逐渐冰凉的身体……从那之后,世上再没有这个人所畏惧的人与事。
“你既然知道我是鬿誉,不是真正的凤凰,那么你也该知道,你腰间的伤口只是暂时得到控制而已,维持不了太久的。”
花纥的眼底尽是烈焰,仿佛要把人心的最后一丝希望焚尽——“没有凤血,你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你的威望之高,俨然已能联动天下兵马,为何不趁有生之年再随心所欲一回?你是绝世名将,天下名剑,便不该处处受制于人,委曲求全,若能纵横四海所向披靡,何等快意?”
唯恐天下不乱,是鬿誉的本性!
大唐除陇右之外,还有平卢、范阳、河东、朔方、河西、安西、北庭、剑南、岭南,共十大军区。边关将帅坐拥兵权,兵力已经是直接由天子节制的军力六倍之多。边将要反,如火燎原,决不是几名文官可以阻挡的了的。
得人心者如裴将军,若是振臂一呼,更当如何?
暴风雨声淹没了一切。
九
叶铿然醒过来时,窗外雨声急促如鼓,天色昏暗得令人不安。
裴将军坐在他身边,似笑非笑:“叶校尉,你又一次叫醒了我的噩梦,我该怎么谢你?”
“……”叶铿然疲惫地撑开眼帘,冷淡而关切的目光扫过他的面庞,仿佛要看到他眼底那一缕令人陌生的黑暗中去:“你的噩梦是什么?”
几点冷雨飘进来,窗外风狂雨急,窗棂被吹得哐当作响。
裴将军的手往自己衣襟靠近心脏的地方摸去——那里藏着一包温热的东西,是骨灰。良久,他抬起头来:“是失去最重要的人。
“我自幼孤苦,老师教我诗书与处事之道,抚养我长大,是我唯一的亲人。”
“张大人?”叶铿然怔怔问。
世人都知道,裴将军的老师是风华无双的诗人宰相张九龄。张大人因为直言进谏触犯了龙颜被贬在荆州,后来在荆州过世,朝廷只说是病逝。
有什么在脑中如火花一闪,叶铿然愕然问:“当初你在荆州城里一身是血的被我救出来,还死死护着怀里的一个骨灰坛模样的东西,莫非——?”
“那就是老师的骨灰,后来我发现瓷坛目标太大,便将骨灰包好装进锦囊中,随身放在胸口。”裴将军的眼底竟有清冽悲怆的血光之色:“当日我在荆州,见了老师最后一面。”
“张大人为何会……?”
“去年皇宫翻修集贤院时,有工匠挖出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祸起曲江,乱及九州’,老师正是韶州曲江人,因为陛下的猜忌被贬,最后在荆州被秘密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