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罗小布经常出入吴节超的小楼,给他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
之前那局棋的结果毫无意外,是裴探花输了,大唐输给小小属国,实在有失颜面,原本顺理成章能入翰林做学士的裴探花,被指派到陇右军营去做散职;卢府风雨飘摇,一片惨淡,很快要举家前往瘴南之地。
少年在寂静的小楼看着棋子发呆,听耳畔风声荒芜,指下空虚,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就这样沉寂下去了。
直到一个阳光惨淡的午后,吴节超突然接到一道旨意,让他即刻入宫面圣。
四
事发突然,少年不知是祸是福。
皇城的天空中有一只白鹤飞过,苍蓝云海之上鹤影孤独,清绝如诗。看到那令人屏息的苍凉美景时,吴节超突然就想起了卢洵。这些天来,他最担心的也是卢洵,但卢府闭门谢客,他也被拒之门外。
他想要告诉卢洵的那件事,也就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
御花园聚集了一些官员,有几个吴节超是认识的,其中一个是御史中丞,似乎准备记录什么,当他顺着御史的目光看清旁边的情形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藤原忠信赤裸脊背,背上捆着荆棘条,手中还握着东瀛国武士的弯刀,头压得极低。
圣上的神色似乎有些惋惜,目光似笑非笑:“藤原爱卿今日背着藤条来见朕,说要效仿古人‘负荆请罪’。”
“不错。”藤原忠信的脸色灰败却坦然,“之前与裴君对局,我的确用了不光彩的舞弊手法。这些天来我无一日不在承受舞弊的羞耻心的煎熬,一开始我想带着这个秘密回日本,让海浪永远埋葬我行棋之手上的污点。但是这些天我发现,如果我不想余生都活在这痛苦里,我就必须对自己和对诸位诚实。请诸位接受我切腹谢罪。”
人群一阵哗然!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吴节超总有种白日梦般的不真实感。
原来今日他奉旨入宫,是因为卢洵伤重不便行走,他便作为翰林院棋待诏之首,前来见证藤原忠信的请罪。
这个东瀛棋士承认了一切,卢洵沉冤得雪,圣上下令安抚奖励。
当然,藤原忠信没有切腹,圣上仍然给予了丰厚的礼物送他和王子一行归国,只是在诏书上顺带提了一笔训诫而已。
临别之时,藤原忠信向裴探花深深鞠躬:“对不起。”
“那是王子的主意吧?”裴探花漫不经心地说,“障眼法,就像螳螂捕蝉时,用来遮住自己的那片树叶一样,可以迷惑世人。”
“你发现了……?”
“虽然我没有发现你的手中动作,但看到头顶的阳光,鼻端闻到一缕淡淡的却奇怪的味道,我就明白了——来自扶桑山脉的‘雪石’,遇到阳光即挥发化为无形。在最初猜子的时候,你就用一枚以假乱真的‘雪石’,替换掉了一枚白棋。当阳光照射到棋盘时,那颗白子就消失了。”
藤原忠信一愣,原来对方早已知道了!
他半晌才艰涩地开口:“……你为何没有当场揭穿我?”
“我只是觉得,大唐的颜面和一局棋没什么关系,”裴探花打了个哈欠:“而且我相信,一个行棋那么磊落的人,很难原谅自己做出不光明的事。”
藤原忠信浑身一震,再次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世事变化令人始料不及。
没过多久,有消息传来,参与押送粮草的下级军官们为卢湛上书请愿,陇右重镇几名刺史也证明了当初连日暴雨,天气极端恶劣,卢湛已经倾尽全力,日夜奋战,并非玩忽职守。
证据确凿,卢湛免去流放之罪,官复原职。
卢府在旁人眼中重新恢弘清贵起来,来探病的人也络绎不绝。
吴节超向来没有赶热闹的习惯,他选了月明星稀的夜晚前来。
少年迈进门时心中忐忑,不仅因为那一日他的沉默,还因为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卢洵。
卢洵在庭院中,春夜的花香沁入茶香,氤氲得那清雅的侧影像暮春的一道剪影,尚未伤愈的略微苍白的脸孔,就像一瓣单薄得透明的栀子花。但他看到吴节超,就露出了微笑。
“今日要下棋吗?”
卢洵压根儿没有提当日的事,吴节超也就不好意思再提。只是有件事,他是不得不提的。
“你上次告诉我,你在商州丢失过一个棋盘。”吴节超终于将这个秘密说出口了。
少年掌心出汗,但心情竟然比预想中要轻松得多,仿佛溺水多日的人终于将头探出水面,呼吸到新鲜空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八岁的自己如何在街头行乞,如何捡到棋盘,如何与几个乞丐打架遇到罗小布,以及那个神秘的雨夜让自己一夜之间拥有了非凡的棋力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卢洵。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卢家祖传的棋盘,更不知道那棋盘如此珍贵。”吴节超低下头,“自从知道了这件事,我一直内心不安——我不劳而获,偷走了原本不属于我的天赋,拥有了今天的一切。而那原本……是属于你的。”
卢洵沉吟半晌,似乎在想整件事情的始末,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眸微笑:“吴待诏,我记得你我第一次下棋,你输了。”
吴节超一怔:“不错,我是输了。”
“那如今呢?”
如今呢?两人哪怕对弈有千百局,却也谁也不能说自己一定能战胜对方。吴节超比当年,是进步得多了。而卢洵也在进步,从一开始吴节超的拼命追赶,到如今互相追赶,只要看到对方前进了哪怕一小步,另一个人便会奋起直追,以至两人始终不相伯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