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屋子里很暗,裴将军壮着胆子把灯笼举高一点,只看到一个飘忽的背影把叶悠然放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是叶夫人的鬼魂不散,雨夜悄然前来?虽然黑暗冰凉,但那么毫无违和感的温柔,的确只有母亲才能给吧……
正在裴将军考虑要不要逃走的时候,门突然一声轻响。
那个鬼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整张脸和颈子像是水池里的荷花,浮在漆黑的夜色中;手也苍白醒目。
裴将军的嘴角抽搐了几下:“……”
在灯笼的光线之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人——
叶铿然。
叶家长男穿着一身黑衣,衣衫的颜色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露出头颈和双手,所以才会出现刚才的画面……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没错,刚才在弟弟哭累睡着了之后,进去给他盖被子的人就是叶铿然。
虽然早就听说过叶铿然长得像叶夫人的事实,但这种乌龙还是让人很难一下子接受啊……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长兄如父。虽然年长四岁但怎么也该像另一个父亲,而不是像另一个母亲吧!
“你们兄弟,其实感情不错啊。”裴将军干笑。
叶铿然点头:“小时候悠然也很粘我。我水性好喜欢在河边玩,他怕水却还是要跟着。有次,几个邻居的小朋友落进水里,我去救他们,结果自己腿抽筋了,那时我想自己应该会被淹死了……不会水的悠然却跳了下来,他把自己的衣襟结成条捆在岸边的芦苇上,冲进水里拉我,芦苇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很快断裂开来。
“所幸,”叶铿然不知为何稍稍停顿了一下,“后来有大人经过,把我们两个都救了上来。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哪怕在战场上生死一线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弟弟毫不犹豫跳下来,身后绑着雪白芦苇的样子。”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话。或许今夜,大家都有些不同。
“有些话要坦白说出来,对方才会明白。家人之间,反而最不容易坦白呢……”裴将军把双手枕在脑后。
两个男人坐在雨中的石头上聊天,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烛光再次亮了起来,少年穿着睡衣怔怔站在窗前。
他想到了很多被自己刻意遗忘的事情。
想到半个月前收到战报,爹痛哭失声的时候,他以为哥哥死了,那一刻,他也胸口仿佛什么被骤然掏空;
想到娘亲去世的时候,兄弟两人默默在灵堂里跪了一夜。那一夜,他们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人世间唯一的慰藉。
他们是兄弟,哪怕心中有再多的不屑、不平、不以为然……他们仍然是血脉相连,无可替代的兄弟。
细雨中,只见叶铿然仍然坐得笔直:“其实我从小一直很羡慕悠然。娘一直最疼他,护着他——其实我有时候也想到娘那里撒娇,但娘对我一直很放心,放心得让我都不好意思撒娇了。有一次我摔伤了,本来想哭呢,但弟弟咧开没长几颗乳牙的嘴,先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哥哥流血了哥哥好疼’,于是娘把他抱在怀里安慰,我就被坚强地晾到一边了。”
裴将军忍不住笑出声来。
“所以,父母无论用哪种方式疼爱自己的孩子,做子女的总会有那么一点不平。”
说到这里,裴将军停住了,叶铿然抬头看向前方。
叶悠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眼泪流了他满脸:“笨蛋。我也没有忘记掉进河里的事情,那时——看到你往水里沉下去,我想,从今往后我没有哥哥了。”
七
雨过天晴。
天亮时,叶府的十二车鱼虾突然全部消失不见,除了个别不新鲜的死鱼死虾被嫌弃地扔在厨房。看上去……就好像哪个大胃王来光顾过一样。
当然,只是看上去。旁人永远不会知道暴雨的夜里发生了什么,又有谁曾经来过。
肚皮滚圆的曦和心满意足地盘踞在裴将军身边,看着他收拾行李:“你要走了?”
“是啊。”裴将军伸了个懒腰。
曦和跃跃欲试:“我还有许多东西没见识过,你这个人似乎见多识广,人间什么最值得一看?”
裴将军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浮云,朝露,远山和夕阳。”
“咦?都是我每天能看到的。”
“最美的景色总是让眼睛习以为常,最珍贵的感情也一样。”裴将军微笑。
“为什么浮云排在第一呢?”曦和缠着对方追问。
“浮云无形,变化由心,再自由不过,很美不是吗?”裴将军将门窗都打开。
作为一个可耻的吃货,曦和觉得最美的东西是洪湖八月的莲藕,但它还是被这句话打动了——
浮云无形,变化由心。古人说“龙从云”,在洪湖龙宫的家族画像中,其他的龙都仿佛是云的实体,有的如骏马奔腾,有的如鲲翼垂天,有的携着黑色的闪电风驰电掣,有的驾着五色的霞光四海游曳。
而曦和,如果一定要将它比作云的话,也非常适合。它就是一团不加雕饰的滚圆的云。它的尾巴短而小,四肢都蜷缩在雪白的鳞片里,可爱得萌翻。
没错,曦和的原型,就像一只雪白的大号穿山甲……当年的叶公,就是被这团雪色穿山甲吓跑的。太幻灭了。
作为一条龙,曦和有点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