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的字自然是极好,去年往来的书信,何晟还留着当成了字帖。他低头看着这封失而复得的信笺,“她不止字写的好,人也极好。”
陆迢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眸中晦色一闪而过,转过脸,依旧是清风朗月的模样。
“何公子下船后要去哪儿?你的行囊跟着船一道沉了,这么些人上岸后只怕多有不便。不如让某派人送你们一程。”
这话提醒了何晟,他来这里除去辞行,还有就是要借些盘缠,没想被陆迢先说出来。
何晟连声道谢,随后道:“实不相瞒,我此行本该先回府,奈何表妹信上说近日夜里常有梦魇,她一不好,祖母也跟着担心,我想先去老君庙替她求一道符纸。”
“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陆迢语气难掩惊讶,回到桌边倒一盏茶递去。
“早听说老君庙求安康最灵,某来黎州的要事之一便是要去那里。不想又能与何公子顺道,某一介外乡人,路上少不得要公子多多照应。”
陆迢这人若是有心,便能说出十成熨帖的话来,听的人如沐春风。譬如此刻,明明是伸手帮忙,却半分不会让人觉得受不住。
何晟越发觉得此人可亲,值得结交。方才压迫感带来的警惕即刻被抛去一边,面带喜色应了下来。
渡口距老君庙的路程有一日半,一干人暂在客栈歇下,整饬行李。
二楼过道,陆迢俯视着大堂下面,目送何晟进了厢房。
赵望在他后边,敏锐发现,大爷今早又开始转起了扳指。
冷不防地,他听到自己名字。
“赵望。”
陆迢按住扳指,缓缓问:“你说这世上会有两种一模一样的字么?”
赵望一怔。
大爷刚刚语气郑重,他短短一刹把近日重要的事情想了个遍,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
赵望想了想,道:“属下以为有,纵然都说个人有个人的字迹,可瞧那些字帖,人人都拿同一幅来练,时日久了,这些人写出的字也是大差不差的。”
陆迢不语,半晌过后,似是叹息一声。
“你说得对。”
这一个上晌,陆迢不停地在想,整个人有如置身海底,被水浪拍了一道又一道,此刻竟有些站不稳脚。
只有练习同一副字帖,才有相同的字,可书肆里,从没有这样的字帖。
他扶紧栏杆,手背青筋爆出,“现在派人快马去何家,把他家那个表妹认清楚。倘若——”
倘若什么呢?
倘若不是,把她的字再带过来?若真是这样大的巧合,他还看那些字做什么?
陆迢拍了一下栏杆,“速去。”
“是。”
赵望疾步下楼,猜出此事十有八九与秦霁相关。
这几年里,大爷虽喜怒无常,可面上从来都是四平八稳,哪里还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难不成姑娘还活着?
他想起那夜焦黑的尸骨,又晃了晃头,这太荒谬。
歇息半日,一行人又上了路。
一天后,马车到了老君庙所在的山脚下边。这山是缓坡,马车亦能行。
正是天朗气清,午风微微。
何晟久未归乡,此时兴致颇高,拉开车帘一面看景,一面说起附近的趣事。说了一路也不觉疲惫。
“我祖母前两年身体康健,每到春日都会带着表妹一起来拜,为她求平安。”
“令妹她身体不好么?”
何晟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陆迢在问自己,刚才说了一路,得到的回应没有就超过两个字的,他还以为陆迢不会再开口。
何晟腼腆一笑,“挺好的,姑娘家家能走能跳,只是比常人能睡一些。”
前两年,能睡,字迹。
陆迢胸口兀地一滞,随即狂跳起来。如同震碎了块峥嵘嶙峋的巨石,碎石子不断抛下,在里面砰砰敲打作响。
叫人又痛又痒,鲜血淋漓,似乎其中有什么东西又活了过来。
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笑了笑,“能睡是福。”
“我也这样想。”何晟赞同了两句,他没能看见陆迢捏紧的拳,转望向车轩外。
视线很快就落到了后边的马车上,何晟认出那是自家的马车与小厮。
里面应是没有坐人,比寻常马车要快不少。等他们驶近,何晟招呼一声,两边都停了下来。
他将小厮招到面前,“你怎么在这里?车上的人呢?”
“回公子,昨日小姐上老君庙,半道马车坏了,小的去请人修,直到这会儿才修好。”
何晟心头一喜,“那她现在在何处?”
小厮道:“小姐搭上别人的马车,昨日就到了老君庙。她这次来是请主持念诵佛经,为老太太祈福祝寿,这会儿应是在哪个大殿里头。”
一句话让两处泛起涟漪。
何晟问完话,面上喜色未散,回身想重新上马车,布帘先一步从里面捞起。
陆迢脸也未露,何晟只听到他平平的语调。
“既然公子找到自家马车,某不好再多叨扰,先告辞了。”
话音落地,马车辘辘往前,扬起的尘灰盖住何晟视线。
似乎有哪里不对?
可再具体一点,他也发现不出来。
*
老君庙。
何家的小姐虽然多,问细了,也得出一个。
僧人在前面引路,他的脖子险些多出一个豁口,此时老实的很,无不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