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老板是个高智商的反社会分子,陪他闲聊并不在秘书的职责范围内。
不过近来,他坎坷的爱情故事给秘书组添了不少麻烦。为了避免步蓝秘书的后尘——人在办公室坐,锅从天上来,程嘉嘉决定做些额外工作。
大会议室的玻璃门一关,走廊上的人语和脚步统统被隔绝在外。程嘉嘉背对着门,双手交迭垂在身前,正色道:“夫人爱您。”
秦销立在桌旁,无动于衷。
见老板没嫌她多事,程嘉嘉的触角大胆地又往前探了探:“冰山化了,夫人变了,我们几个秘书看在眼里,您不是也有亲身体会吗?”
秦销一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微微摇了摇头:“她还是她。”
“要是夫人没变,您纠结什么呢。”
“爱我……她就不是她了。”
“那疯狂爱上她的人就是‘您’了吗?同样是先天情感缺失的人格,您都要数花瓣了,为什么夫人不能有点温度?”
秦销沉默了几秒,仍然坚持:“……她没有理由爱我。”
程嘉嘉忍着牙酸说:“爱情本来没有理由,感觉来了就是来了。”
“这话你自己信吗?”
“为什么不信?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谈恋爱。初中请家长,高中站讲台,跟每一任都爱得死去活来。上了大学没人抓早恋了,我也死活找不到爱的感觉了。单身单了七八年,急得我爸妈连中学前男友都找来相亲了。”
程嘉嘉昂首挺胸,语气铿锵:“敢问秦先生,您爱过谁吗?”
秦销这张绷成雕像的俊美面孔终于动了动,淡而薄的嘴唇牵起一抹戏谑:“是没你经验丰富。”
奈何程嘉嘉空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却没能将经验凝练成普世理论。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对爱情的领悟还没小学生深。
她正搜肠刮肚准备再劝几句,这时老板终于开了口。秦销静静站在桌旁,光影披在身上,语调沉郁而缓慢,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
“她让我有感觉,所以我爱她。可她不在乎有没有感觉,一定要杀我的理由还是因为我爱她。”
“伯牙绝弦,知音难觅,”程嘉嘉沉声道,“不是每个人早上出门买杯咖啡都能遇见同类。”
秦销叹了口气:“从我爱上她开始,我就不再是她的同类了。”
“………………”
程嘉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谈恋爱向来磊落大方,看不得老板这磨磨唧唧的怂包样儿,半是揶揄半是指责地开口:
“您是有多爱她,才不敢相信她也爱您?”
秦先生不愠不恼,显然还不习惯和外人谈心,只淡淡地笑了一下,下颌一抬指向门口:“让我自己在这儿数花瓣吧,你帮我……算了,咖啡不要了,泡杯茶吧。”
“是。”
有钱有闲才能感春伤秋、品尝爱情的苦,再抖M的牛马对老板也可怜不起来。反正能劝的都劝了,程嘉嘉只拿一份工资,也不打算当爱情咨询师,转身握住了门把手。
玻璃上映着空空荡荡的大会议室,落地窗外的城市笼罩在蒙蒙金雾中。晦暗天光勾勒出长桌尽头那道清瘦挺拔的侧影。
秦销单手插着西装裤袋,一动不动地立在桌旁,光影交错间宛若一尊石像,透出几分流水东逝繁花尽的孤寂。
程嘉嘉想了想自己的工资到底是谁发的。推了一半的门又收了回来,她转过身道:“秦先生,您的生日礼物,原本不是乌龙茶。”
秦销抬起头。
“茶饼是邬桐给艾利克斯·贝利准备礼物时顺手买的。当时夫人说这个太敷衍了,问她要了一块成色极佳的黑玛瑙。”
“但是?”
程嘉嘉在老板复杂的视线中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但是’。”
秦销眉心微蹙,目光渐渐沉下来。
·
今天没有重要安排,秦销严重缺觉本来就心神恍惚,听完“黑玛瑙疑案”更无心工作,上楼收拾好东西,让司机送他回家。
黑色迈巴赫行驶在冬日傍晚的街头,车内如死水般沉寂。秦销望着车窗外,脑中却反复盘旋着一个问题:黑玛瑙到底能有什么用?
手串?吊坠?护身符?
6.5-7摩氏的硬度,古代曾作为切割工具,现代也可以当凶器。
可是她不用刀,是嫌刀太顺手?
往手串上涂毒?嫌给他下毒挑战性太小?
那还能怎么用?
弹射机关、压缩弹簧、微型爆炸装置?这些杀伤性机械装置非得用黑玛瑙作核心材料?
秦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今晚再失眠,明早直接去挂精神科号!
石料本身用途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换个切入点,黑玛瑙原本是他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
生日那天是怎么过的?
零点,汪悬光在门廊下,就着火光祝他生日快乐,接着就是汪盏的器官摘除手术。她没陪董秘秘在长椅上熬到手术结束,目送汪盏被推进手术室,便跟他回了家。
汪悬光曾为伊莱·罗伊沉默一分钟,辗转反侧五十六分钟。
秦销不知道她为汪盏心底默哀了多久,只记得那天夜里,暴雪封窗,他对她说“晚安”,她轻轻应了声“嗯”,然后一翻身,睡得深沉。
次日清晨,她与他亲吻、缠绵,早餐的口味和食量一如往常。
雪下到中午才停。
北京难得下大雪,空气湿度也很舒服。他和汪悬光手牵着手,逛遍了国公府的各个角落。
红墙绿瓦覆着厚雪,风吹铜铃,惊落簌簌雪粉。一湖残荷枯叶埋雪,仅剩几枝枯杆破雪而出。
彼时魏家的变故翻天覆地,余震影响着全国各地。他以生日兼哀悼为由闭门谢客。意料之内的消息秘书组全拦下,意料之外的、需要秘书来请示他的事情一概没有发生。
一天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过去了。
晚餐没什么特别,只是撤了蜡烛和鲜花。汪悬光喝了两杯波特酒,又吃了小半个冰淇淋蛋糕,最后拿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里面正是那两块乌龙茶饼。
从早到晚,她没有任何异常。
亲人离世后的悲伤、愤怒、内疚等情绪,她一样都没有。甚至这份冷漠,都属于她的“正常”。
那天唯一让他意外的,是她竟然送了他生日礼物——他压根就没指望过。
现在想来,她不仅准备了礼物,还花了心思准备礼物。
礼物为什么从黑玛瑙变成了乌龙茶?
因为汪盏死了?
汪盏对她有那么重要吗?
这句话从脑海中闪过,带起一阵字面意义上的熟悉。秦销影影绰绰感觉到了什么,慢慢重复了一遍。
——汪盏……重要……
——重要……汪盏……
——汪盏对她有那么重要吗?
仿佛一根银针狠狠扎进了脑海深处!遗落在意识深处的“明珠”,终于在潮水褪去后显出了银白光泽。